高丽人想的是另立皇帝还是存续旧祚,刘陵心里毫不在乎,高丽送来的礼物女人权且先用着,高丽那边要求大汉给金国施压,迫使他们撤军,刘陵便也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金国是肯定会撤军的,相比于被快要锤死的高丽,汉军在大定府周围拼命修筑营寨城池,连带着刚到手的松亭关也被汉军盘出包浆,一层层的加筑,又在金人面前弄了一圈“铜墙铁壁”。
所以,完颜杲率领的那数万金军不管如何都肯定要撤回来支援,刘陵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个顺水人情。
高丽这边的事很好解决,相比之下,南面宋人才是重头戏。
宋使许亢宗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次来就是为了尽力周旋,劝说汉王不要插手河北的事,但河北的事本身就源于刘陵在背后指使,怎么可能不去插一脚。
刘陵这边前脚敲诈完许亢宗,让他代为要挟大宋朝廷再多出一笔岁币,后脚就派人去河北继续当搅屎棍搞事情。
每天他动动嘴皮子就能给宋人添堵,还能拿到更多钱粮,何乐而不为呢?
夜里,庭院中散落一捧惨白月色,赵明诚独自坐在廊檐下看着月色,旁边虽然燃着一只取暖用的火炉,但还是难掩凄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走过来,轻轻在他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李清照站在丈夫身侧,手放在后者肩头,轻声道:“早些睡吧。”
“我还有事。”
赵明诚头也不回,但还是抬手握住妻子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忽然道:“我记得你很喜欢读一些塞上的诗词,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北方住一阵子,衣食钱财都不会缺的,我在那里都替你安排好了。”
“北方.”
李清照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反应过来,正要说些什么,庭院的门被人轻轻敲响,随即老管家的声音传进来。
“郎君,家里来信了。”
赵明诚站起身,轻轻放下妻子的手,走过去打开门,从老管家手里接过信,看完后随手撕碎,把碎纸片一点点扔进旁边的火炉里。一阵夜风吹来,赵明诚盯着乱飘的灰烬,开口道:“河北马上要出事了,刀兵相对,万一”
“既是夫妻,又哪里顾得上什么万一?”
李清照转身看向他,冷声道:“我知你与北方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我妇道人家,没甚见识,管不了你要做事业,但你也管不了我愿意在哪待着!”
两人僵持片刻,赵明诚只得叹了口气,挤出一丝笑脸对着妻子,小声哄劝两句,把她慢慢哄劝回房,继而看向如枯木般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老管家,低声吩咐道:“送信的人呢?”
“没瞧见,小人回房的时候,只看见这信落桌上。”
赵明诚默默思索着信里的内容,老管家问道:“天色已晚,郎君若是想要再吃点什么,或是”
“你打发个婢女去瞧瞧夫人,若是她睡了就好生伺候着,若是她还没睡,就跟她说本官有要紧公务。”
赵明诚在心里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去备马,我要去见张宣抚。”
多年前,赵明诚因为朝堂倾轧而不得不赋闲在家的时候,白日里固然可以借着金石古玩或是和妻子温存打发时间,但晚上一个人辗转难眠的时候,还是会偶尔想一想自己的仕途。
可现在他坐镇于幕后,根据那位汉王的指示,轻而易举地把两河将士和大宋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反而越发觉得仕途没什么意思。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看似威严,可在钱财权势面前,谁都是摇尾乞怜的狗。
哪怕是大宋官家,朝堂上受其臣子挟制,地方上屡屡叛乱,北疆动荡,南方的大理、越南这时候都蠢蠢欲动,对外哪里有多少中原天子的威仪.他唯二值得夸赞的地方,大概是其画画写字的手笔,以及后宫中接连不断诞生的皇嗣。
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打断了赵明诚的思绪,他撩起车帘,瞥见官衙门口站着几名官吏,其中一人走近了些,凑到车窗旁边低声道:
“相公恰好有急事相请,还请赵公速速进去。”
“知道了。”
赵明诚淡淡应付了几句,下车时整理一下衣服,不紧不慢地走进官衙。
夜色越发深沉,大堂上点着十几根大蜡烛,灯火通明,两河宣抚使张孝纯端坐在大堂内,只穿着一身黑色常服,旁边还坐着几个人,服饰各色,看神态气度都是官僚。
“德甫来了。”
张孝纯放下茶杯,起身迎接,两人之间也无需多礼,落座后,张孝纯看向其他人,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庆源府同知詹度,字世安,另外两位都是征燕失利后侥幸逃回来的将军,一个名叫王禀,一个名叫杨唯忠,都是咱大宋的忠臣良将。”
这几句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拗口,赵明诚明白张孝纯的意思,对着三人点头示意,看向剩下的几人。
“这位是信德府守将梁扬祖,这位是河北提刑刘豫”
张孝纯和赵明诚现在官位权势在大部分人之上,直呼姓名介绍也不算什么,更何况今晚到这儿的人,心思其实都很明了了。
王禀和杨惟忠两人都是败军之将,又是童贯嫡系,所以至今没有起复,两人对着赵明诚躬身施礼后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梁扬祖本身和文官们尿不到一壶去,只有河北提刑刘豫主动露出笑容,对着赵明诚再三施礼问候。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四五名官僚,都是河北的官儿。
赵明诚本来是想找张孝纯商议一些事情,没想到今晚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心里犹豫一下,随即还礼落座。
“天色不早了,若是宣抚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庆源府同知詹度开口道;他曾经去燕地做过官,燕地那时候还是郭药师做主,宋人王安中在燕京主事,詹度为副,两人一同搞出了个“张觉事件”,城府很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
张孝纯名义上是两河宣抚使,实则权势局限于周围的一府数州境内,再远一些的地方,大部分官僚守将各自心怀鬼胎,就算是听他的命令,私底下也不知道会搞出什么花样。
甚至于,赵明诚心里都能猜到,今日在这儿的人里面,或许就有那么几个是在给朝廷探消息。
“请坐。”
众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赵明诚开口道:“冀州事发,全在流民和些许叛乱的兵卒,事情本来不大,奈何那位梁内侍一再想逼咱们无路可走,如今朝廷禁军压境,明摆着是要问罪。
我等都是大宋的忠臣,但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被拿去,如今内侍当权,莫说是咱们,这次兴许牵连到的人得有成千上万,所以不得不仔细。
张公乃是敦厚长者,德高望重,是故,本官相信张公定然能给我等、给朝廷一个交代。”
闻言,张孝纯立刻感激的看了赵明诚一眼。
多好的赵兄弟啊,这开口说话就给众人定下了基调,至少把话语权重心直接按在了张孝纯身上,不用他亲自开口去告诉众人要听自己的。
张孝纯目光看向众人,其他人除了詹度和梁扬祖外,官职大多都不高,能坐在这儿也都是出于投机心理,自然都认可张孝纯的主导地位。
“赵兄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那就是咱们本来是忠于朝廷,但梁方平那个阉狗却一再生事,明明是剿匪,但他自个先是怠慢拖延,等到流民贼乱闹到咱们治下的时候,咱们不得不出兵抵御镇压,那条老狗却又跳出来,说咱们擅自动兵,想要造反!”
在场的都是两河官员,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坐在这儿,这时候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
那条老阉狗确实是太能拉仇恨了。
张孝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梁方平若是一直率军坐镇大名府,那咱们迟早会与其有一战.”
“战?”
詹度冷笑道:“我等都是大宋守官,对面的却是朝廷官军,战端一开,我等皆为叛逆,到时候却又怎么办?”
他站起身,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不想想,我等固然不愿平白背个叛逆的罪名死于流放途中,但底下将士和百姓是根本看不清的,他们只会认为咱们是叛逆,若是要动兵,钱粮可支撑几日,我等有大义在手么?”
张孝纯顿时沉默不语,他心里也是不想背叛朝廷的,但赵明诚却又恰到好处地开口道:
“叛逆倒也未必。”
詹度转身看向他,冷笑一声。
“还请赵相公见教。”
赵明诚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慢悠悠道:“诸位平日里高官做着,底下人孝敬吃着,说是食君禄奉君事,现在却都坐在这儿伱们是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赵明诚缓缓站起身,看都不看詹度,径直走到张孝纯面前的书案旁,伸手从其中取出一卷新绘制的舆图,伸手将舆图抖开,平铺在地上。
“图上乃是两河境内的府城州地,诸位好好看看,钱粮,民户,兵马,皆在我等手中,好好想一想,”
赵明诚声音逐渐提高,目光略过每个人的脸,陡然沉声道:“本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不管战端开没开,只要咱们服软,咱们的命、咱们全家的命,咱们两河上下数万数十万官僚将士的命,就攥在别人手里了。
咱们到时候得跪在一个狱卒面前,哭哭啼啼地求他帮忙往外传递家书,又或者,咱们会亲眼看着妻女被充入官中为奴为仆,受那些把咱们下狱的人的欺侮!”
“赵明诚,你放肆!”
詹度怒声道:“你说这些是想挑拨什么,你想影射什么?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咱们难道就要因为你说的这些,去.”
他哆嗦着嘴唇,没敢说出那两个字,像是觉得赵明诚大逆不道到极点。
虽然我被流放岭南,我全家都被贬做奴仆,但我还是要坚持做大宋的好臣子。
“名不正言不顺,底下的官属军民都不会服我们的!现在后退尚且还能侥幸博个活路,若是现在轻举妄动,钱粮难继不说,底下人甚至都可以拿着咱们的脑袋去向朝廷请赏!”
不动手的话还能有一定概率苟活下来,动手的话,就
啧,倒不是说不动手太蠢,实在是.就算是动手,然后还赢了,那大家到时候做什么?
把张宣抚供起来当个皇帝?
两河体系本来就是一盘散沙,张孝纯本身威望有限,他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赵明诚没有回答,就在众人心里一沉,以为他也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詹相公所虑,无非是名义二字罢了,这反倒是最好弄的。”
“哦?”詹度怒极反笑,冷冷道:“本官所说皆是为了朝廷大义,听赵相公反倒是处处与本官坳劲,怎么?”
赵明诚抬脚踩住地图,不紧不慢地落在河北的位置上,声音平静的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诸位不要忘了,康王殿下自燕地回来后,就一直抱病羁留在河北,不能回京复命。”
“康王英武,可以承担大任。”
赵明诚淡淡道:“本官也是为了大宋,诸位不要忘了,河北北面七州已失,河东雁门易主,北虏兵锋甚锐,只等着咱们内乱的时候,好趁机行事。
咱们这时候若是跟朝廷闹起来,到时候是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岂不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那为何不能好好向朝廷解释?”
詹度像是找到了赵明诚言语里的缺口,立刻喝问道:“朝廷亦不曾辜负我们”
詹度似乎忘了,自从燕地刘陵发迹后,王安中等燕地守官大多被斥退,那时候詹度也是其中一员,朝廷对这些做事不力的官吏没有任何好脸色,大多雪藏,詹度能混到同知的位置还算是运气好的。
而王禀、杨惟忠就不必说了,自北伐失利后就再也没被起复任用,连家计都异常困难。
刘豫本身也是受过贬斥的,他曾数次上疏讲礼制局的事情,当今赵官家看不起他的出身,当着众人的面耻笑其出身,几次辗转,才坐到河北提刑的位子上。
其他几名官僚也大都如此,听詹度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没了愧疚。
朝廷不曾辜负你老母!
“还请詹公脑子放机灵一点,”赵明诚义正词严道:“我等并不是要做什么,更不是要起兵造反,与朝廷对抗,咱们要做的,就是增加手上的筹码,让朝廷不敢冒开战的风险,让朝廷只能好好的跟咱们谈。
眼下两军对峙,万一梁方平主动挥军进攻,我等是战是和,到时候也有个名义在手。”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多说了,反正,若是康王在河北,一旦战起,我等到时候还有商量的余地。”
张孝纯没奈何,听两人吵了一会儿,隐隐觉得这詹度倒像是在和赵明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仔细看,却又觉得不像,詹度那样子分明就是记恨上赵明诚了,这时候气冲冲地坐回去,沉默不语。
“还有一事,诸位要仔细些。”
张孝纯咳嗽一声,郑重道:“本官听说梁方平手下有个倚重的大将,名为杜充。此人或许不可怠慢,诸位宜多加提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