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主李乾顺死的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儿子。
和“后嗣众多”的赵官家相比,李乾顺子嗣稀薄,其皇后耶律南仙为辽国赐婚的宗室女,两人恩爱,育有一子,名为仁爱,又将其立为太子。
本来应该在几个月后郁郁而终的西夏太子李仁爱,战死在了神武县。
问题,瞬间就大了无数倍。
刘陵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前往神武县,哨探不断汇报夏军的动向,但本应该作为援军加入战场的宋军,这时候居然就停留在河东路北疆不走了,统帅刘延庆甚至派了使者去吊唁。
“他搁这把脸凑过去给人踹呢?”刘陵正在看军报,冷笑一声,“李乾顺明面上就那么一个宝贝太子,现在正是没地方发泄的时候,他刘延庆不赶紧过来,是打算让我背负丢地的罪过?”
天气开始明显炎热了一些,营帐里闷的难受,刘陵说话难免带点火气。
时立爱喝了口温水,不紧不慢道:“这个太子的死,有蹊跷。”
“啊?”
耶律南仙是辽国宗室,太子李仁爱本身通辽,时常劝说其父亲举兵伐金助辽;但现在,无论是刘陵时立爱还是宋人那边,其实都已经猜测到夏主李乾顺很可能已经私底下投了金,只是暂时还没宣布出来。
所以,一个通辽的太子,一个本身就是辽国宗室的皇后,哪怕李乾顺舍不得,可对金人来说,他们显然就是两个定时炸弹,顺手抹掉也极有可能。
时立爱缓缓地分析给刘陵听,显得很耐心,后者并不怀疑这其中的曲折,也不是很感兴趣。
“但问题,这口锅栽在我头上了。”
刘陵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道:“传令给韩世忠部,让他离开带着朔州剩下的兵马后撤与我汇合。”
“这样做,是给宋人留口实。”时立爱微微皱眉,有些不理解刘陵的做法。韩世忠部下那将近三千的兵卒里面还有千余重骑兵,若是丢了确实让人肉疼,但万一让宋人有理由借题发挥,无疑是不划算的。
“再者,韩世忠部留在那儿也不过是冒些风险,领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帅对他甚厚,就算他”
“够了,就这样办,传令让他后撤,与我部汇合。”
刘陵心想你懂个屁。
他给韩世忠的命令是击溃包围神武县的夏军,现在韩世忠已经做到。如果这过程中韩世忠战死,刘陵可以怪自己指挥出错,或者只能说韩世忠命不好。
但现在再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好处,刘陵宁可自己过后跟宋人打口水战,他怕的,就是那个万一
什么好处拿不到,还得赔个韩世忠,这买卖可太亏了。
说到底,这云中府的疆域,跟他刘陵没什么关系。你宋人要我死守,可你也不看看伱自家的军队在干什么?
简单的商议完,刘陵下令拔营进军。他领着八千战卒西进,但真正算起来的时候,是要随行的辅兵、民夫一块算进去的,所以对外号称五万镇远军。
但夏主李乾顺那边,二十万兵马没有,实打实的四五万战卒是有可能的,兵力还是比刘陵这边高出太多。
时立爱拿着舆图聚精会神地看着,忽然指着上面一处,道:“神武县不在朔州境内,在武州境内。”
镇远军往后方呈递的军报里面,之前一直说的是“朔州神武县”,大小算是个失误,若是真的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刘延庆完全可以往刘陵头上栽赃,说是前方军报有误,自己走错了道路。
韩世忠找的是当地辽国旧人带路,后者也没敢说什么,反正把韩世忠带到地方就算完事,因此造成了一个可大可小的误会。
闻言,他当即看向时立爱,认认真真道:“您看错了。”
“哦,是了,是地图有错。”
时立爱微微颔首,目光沿着地图往上走。
镇远军大军如今在朔州境内以东,离朔州城至少还在五十里开外,双方的哨骑或许能察觉到一些异样和动向,奈何因为丢失“爱子”而气急败坏的夏主李乾顺,这时候已经率领主力不管不顾的南下武州。
李乾顺喊着要踏平神武县,活捉韩世忠。这样,他对国内还有个交代,之后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向金人请求联姻。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夏军从朔州往西一带的所有城池,现在都可以说是.空门大开。
镇远军虽然参入这场战争,但其本质依旧类似于“雇佣兵”,宋人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跟刘陵不相关联,刘陵占据的是燕山府和大半燕地,云中府这边跟他没什么关系。
接下来刘陵麾下大部分幕僚文吏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慢慢地经营发展。
但时立爱想的比他们更长远许多,在他看来,金人只要把国内最艰难的这几年熬过去,南下,几乎是必然的事。
到时候燕地挡在大宋北疆,要么是降,要么就是硬碰硬,把家里这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瓶瓶罐罐打的稀烂。
休养生息,不适合当前的镇远军,只有.以战养战。
至于说输了怎么办,时立爱压根没考虑过,他只知道赢了好处会很大,而且自家这边不是没有赢面。
他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大帅,可敢往西走一遭?”
往西,就是西夏。
李乾顺坐在军中,身披甲胄,脸上有汗,但当看到军报的时候,仿佛这炎炎夏日的风,此刻也变得凉爽起来。
夏人号称披甲数十万、全民皆兵,占据的地方不是很好,但能跟宋人打的有来有回,其实也证明其底蕴还是有的,只是不多。
皇后,她这时候应该哭的很伤心吧。
想到这里,李乾顺微微摇头,唤来一个亲兵吩咐几句,亲兵出去后不久,领着一个穿着金人服饰的使者进来,对着李乾顺行臣子之礼。
李乾顺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接受。
这是下国国主见大国使者的礼节,一开始李乾顺还想坐着接受,表示一下平起平坐的地位,但金人使者说,夏和辽是甥舅之国,金灭了辽,那么夏国只能做大金的藩属。
可见金人不是不懂礼节的蛮夷。
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这边太弱,根本没有让对方尊重的资格。
“外臣王阿海,见过陛下。”
“天使请起。”
李乾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问道:“大金的兵马,什么时候可以到?”
“这个,可能有点不凑巧。”
王阿海抬起头,看着李乾顺回答:“我国国内事务繁多,兵马难以抽调,再加上燕地镇远军主帅刘陵,与我国都统、将军都认识,看在以往故旧情面上,他们实在是不忍心与其交兵,希望陛下谅解。”
李乾顺深吸一口气。
神特么不忍心!
看到他的脸色后,王阿海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听说陛下在此地的大军有十余万,足以据守武朔,待得今岁年末时,我国便会正式派使者,交割故辽山后之地,到时候,希望夏主能按时将云中地交来。
若是宋人守住武朔,到时候所商定好的千里山后之地,可能也会大打折扣。”
李乾顺微微点头:“攻取云中不难,现在,就算是宋人也不好跟朕说什么了,朕,有理由继续南下和向东攻打。”
“什么理由?”王阿海好奇道,他清楚知道李乾顺不过是个两面讨好的小人,如果没有把握,一般不会这么肯定的说话。
李乾顺抬起头,凝视着王阿海:
“朕的儿子死在了宋人的手里,算不算理由?”
“宋人?不是镇远哦.”
王阿海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心想着李乾顺只要把这口锅栽在宋人头上,就算接下来西夏国内反对再进行战争,李乾顺也有的是理由去推动。
这种人,让他想起了雪山上等待猎物断气的鹰鹫,只要猎物一死,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在尸体上大快朵颐。
“外臣告退。”
“天使慢走。”
“什么,后撤?”
韩世忠收到命令的时候愣了一下,他虽然是现在才正儿八经地开始领兵打仗,但他毕竟不是才当丘八的人,多年的积累和经验,让他很快就开始熟悉军中事务。
自己这边打赢了,哪怕夏主南下在即,接下来就应该围绕神武县一带构筑防线,到时候镇远军、宋军主力聚集防守,他夏人有多少兵马够送的?
高凤心里憋着气,上下打量着韩世忠,闷声道:“你领着所有剩余骑兵北上绕到朔州,与大帅本部兵马汇合,我领着你剩下的兵卒和旌旗南撤。”
夏人那边看的是将旗,一旦打着韩世忠旗号的军队拔营南撤,夏军八成会继续追击——他们一贯如此,因为他们指望能靠着战争劫掠到财富,再往南一点,随手就能扒拉到宋人的口袋。
当然,领着南撤兵马的肯定不是弃子,因为高凤南撤退到的是大宋河东路北疆边境,他们接下来肯定是不用继续干仗了,可以等个几天,然后启程回燕地。
高凤纳闷的是,自己虽然败在刘陵手里,但那也是时也命也,自己这个多年的老将,刘陵不带着打仗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拿他换韩世忠回去,显然是要用韩世忠打仗!
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看着韩世忠,韩世忠看着他,一时间,高凤心里多了种“明明是我先来的”的委屈感觉。
“这是大帅的命令,你不服,回去找他说去!”
韩世忠听出了高凤话语里的不满意味,但他还以为是高凤觉得自己在质疑大帅,所以才面露不悦。于是他赶紧赔笑道:“高将军说的哪里话,既然是大帅的命令,韩某奉命便是。”
“哼,赶紧走吧,你还打算留在这吃顿饭不成?”
韩世忠站在原地,对着高凤拱手道:“高将军代末将率军后撤,此乃危险之举,末将自是感激。但,希望高将军一定要提防夏人,防止其已经有了准备。”
“我多年为将,岂能不知要仔细?”高凤不耐烦地坐在主将的位置上,沉声道:“走你的。”
一小队骑兵在营中狂奔,随即两个骑兵大营都开始拔营而出,里面的辅兵民夫则是留下,汇入剩下的兵卒队伍里,高凤撤军的命令传递下去后,他站在城头看着离去的大队骑兵,身后响起脚步声。
朔州守将韩正走过来,躬身施礼后,盯着高凤问道:“镇远军为何要后撤?”
高凤看都不看他,只是冷哼了一声。
韩正固执地继续道:“城内还有难以撤退的百姓,伤兵,再者,无论是朔州武州,还是脚下的区区神武县,现在都是大宋的领土。我是辽国降将,现在兀自能固土守城,汝等都是精锐战卒,为何反而一战即走?”
“我镇远军又不是宋军。”高凤开口了。
这又不是他们的地盘。
韩正:“.”
他深吸一口气,还想继续劝说。
人,毕竟各不相同,不是所有人都能顶着三姓家奴的名头而毫不知耻。
韩正多年镇守朔州,在降宋后,他已经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节名声了,只希望能够守住朔州,保一方太平。
高凤打断他的话,懒洋洋道:“我镇远军行事,无需向你解释。你只要知道,宋军在河东路顿足不前,云中府除了我镇远军,已经再也没有能帮你的大军。”
“你领着这些伤卒和百姓赶紧跟我往南撤,虽然路上会死不少人,但更多的人,能活下来,宋人那边也不是傻子,你手底下这些平民百姓,他们也还是愿意放在治下的。
你呢,兴许还能保着官身,以后在宋国做个官,好过你战死在这里。”
高凤认为自己已经是压着耐心好言劝说了,但这时候,韩正忽然问道:“既然镇远军大军在云中,那么其他的镇远军在哪?”
对方没有回答,韩正从他眼里读出了危险的意味,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不管不顾地继续道:“神武县后面还有两座城,为何要连着神武县全部放弃,我听说镇远军的刘大帅是当世英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怕了夏人!”
韩正笑了笑,轻声道:“你让我带着伤卒和平民百姓,你明知道这样会拖延行军速度,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高将军,你这么做不是好心。”
高凤脸上的神情明确无误地禁止他再说下去,韩正敲了敲城墙,回忆着自己当年第一次站在朔州城头时看到的风景。
朔州城是他的故乡,那里,现在应该被夏人毁了吧?
“不过也幸好,因为这证明了——我们不是弃子,我们是.诱饵。”
“高将军,但这还不够,您肯定是不想死在这里的,所以最终表露给外人看的动静,就不够真实,夏主,很有可能会察觉到一些端倪。”
韩正伸出手,敲了敲高凤胸前的甲胄,听着清脆声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甲胄,心里有些羡慕。
“到时候,请让末将带着那些残兵断后,末将,来帮您补完这些瑕疵,让他确信杀他那个狗儿子的韩将军,就在这里。”
在韩正的判断里,如果夏主确信韩世忠真的就在前面不远处,那他肯定是会继续追击的。
韩正有些伤感,有些惆怅,他仿佛看到自己被逼着跪在夏主面前,高呼着“我为韩将军断后,虽死而无憾!”
他想再跟高凤说点知心话,这些话在李嗣本死后,他已经没人可以诉说了。
万一高凤感动,两个人彼此交交心,也算是让他死前有个寄托。
但下一刻,高凤点点头,很果断地同意了。
“好。”
韩正:“:(”
一条简单的军令传递下去,就是千军万马地调动。
夏人,如蝗虫般涌了过来。
李乾顺打着为儿子报仇的旗号,领着大军南下,做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刘延庆先前伐辽丧师被降为一镇节度,安置别地,实际上就是冷落。
他现在又得以起复,还是靠着童贯的势力,所以他只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不犯错,不丢兵马,那他这趟出来就已经赢一半了。
那怎么不犯错呢?
答案是什么都不做。
到时候他可以用路途遥远、粮草难继等多重问题搪塞朝廷,毕竟有童贯在上面顶着,只要理由说得过去,刘延庆到时候拿到手的就是几句不疼不痒的责罚。
相比之下,他刘陵才是真正的被架在热锅上烤。
夏人兵力是他镇远军的好几倍,你退一步,就是丢地之过。
刘延庆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把刘陵这狗东西算计死死的,辛兴宗站在他旁边,这主意是他先提出来的,现在果然行得通。两人肆意嘲笑着刘陵这次狠狠吃了个哑巴亏。
就在这时候,副将快步走进来,急切道:“武州和神武全部失守,夏军南下了!”
“有镇远军挡在前面,怕什么?”辛兴宗笑道。
“不是.听说武州部分镇远军已经南撤到府州,府州知州折可求在外求见大帅,希望大帅赶紧率军北上,要不然,西北恐有震动之危!”
“放肆,胡言乱语!”
刘延庆一拍桌子,沉声道:“事情都是他刘陵惹出来的,跟我军有何关系,速速派人,去北面拦截南撤的镇远军,再派使者去跟夏主解释。”
“.喏。”
折可求站在外面,副将走出来跟他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折可求当即如同失魂落魄一般,缓缓离开帅帐。
一旦夏人南下,他坐镇的府州几天内就会遭到攻打,你刘延庆肯定不急,兵权反正在你手上,你头顶上还有童贯罩着,你前面后路都有路走,我怎么办?
行,你了不起,你牛!
折可求慢慢地朝前走,就算手里有事,他也懒得去做了,走了一会儿,走到将士们住的地方,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处营帐旁高声说着什么。
他示意旁边的亲兵走开一点,自己穿着常服,那些正在争论的人虽然看见他靠近过来,但还以为他也是普通士卒。
一个很嚣张很嘴臭的声音传来。
“那个刘延庆就是个狗怂的货色,听说两年前在白沟河那边听到辽人打过来,吓得尿了汤,直接弃军而逃,他辛兴宗更是狗怂噙出来的.”
说话的,是个略有些年轻的男人,穿的好像是都将的服饰,折可求打量着他,这人嘴里污言秽语,反正是辱骂刘延庆那一套,周围士卒听的直乐呵。
都是同袍,大部分人彼此间还是有情面的,毕竟上战场后靠着这份情面,说不定真的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夫妻晚上还敢互相皇帝皇后喊着说点情趣话呢,何况是一帮粗莽丘八,但敢光明正大说这些,也证明那人情商着实太低。
“哼,都是姓刘,咱们顶上这大帅,明明的就不如那位刘大帅,爷爷要是有路子,早就去.”
见说的实在是不像话了,而且要是有心人捅到刘延庆那边,算他一个鼓动士卒的罪名,这人百分百倒大霉。
折可求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身后的亲兵都走过来,周围的士卒看见他那样子就有些慌了起来,外围的十几个兵卒撒腿就跑,那男人心里一寒,嘴里当即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
折可求冷冷问道。
“末将.曲端。”
“什么官职?”
“泾原路通安寨兵马监押.”曲端现在可谓老老实实,折可求当即冷笑一声,“屁大点的官,也敢在此胡言乱语,滚回去,自己领三十军棍。”
“您是.”
曲端确实是狗胆包天,这时候心里还有点侥幸,毕竟他也算是个军官,要是眼前这个中年人是装的怎么办?
“本官,知府州折可求,怎么,难不成要本官亲自替你动手?”
“原来是上官”曲端当即满脸懊丧,赶紧躬身施礼,老老实实回去领棍子了。
折可求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军中上下,不是自己不敢打,也不是将士们不敢打,可偏偏朝廷就像是没脑子一样,派了个不敢打的刘延庆做都统制率军,还有那辛兴宗,哎呦,这两人就好像是苍蝇和屎一样.
接下来几天内,折可求不断地派人给童贯送信,终于有了回信,童贯下令让折可求自领一军去府州坐镇,刘延庆去北疆驻守。不准轻举妄动,除非夏主亲自率军攻打边城,要不然不准主动交兵。
同时,他也下令允许镇远军撤入北疆。
临行前,折可求找到熟人,从他手上把曲端要了过来。
“这次去北面,必然是一场血战,”折可求沉声道:“你也别怪老夫,若非手底下实在是没什么将官可用,此行危险,若是能守住城池,老夫会为你专门向朝廷报功。”
“恩相说的这是哪里话。”
曲端笑嘻嘻道:“有仗打,末将欢喜还来不及呢。”
六千字大章,算作三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