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春四月。
秦国在和百越正式签订了停战协议之后,百越恭贺秦二世登基,随后原先留驻在两广地带的秦国大军,便陆陆续续撤离。
以后的两广地带,就是诸侯广王任嚣的了。
从此中央不再腾出精力来帮助封国广抵御蛮夷,最后仅剩的一点兵力也被完全地撤了回来。
从此,任嚣要独自面对北面强大的晋国,东面的百越族。
在这样的弹丸之地,按理说任嚣应该会战战兢兢,尽力和中央维持好的关系,免得自己被任何一方给灭国。
一面是百越族想要收回他们原先的家园,一面则是晋国拥有着除过大秦之外最多的人口和土地。
但是聪明的广王,却在听说朝廷因为要废黜军功爵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于皇帝撤走中央军兵力之后,火急火燎派亲信给秦二世上书一封奏疏。
奏疏的大意是,他很感激皇帝陛下赏赐他为诸侯,他对此感激不尽。
只是现在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任嚣说他不干涉皇帝陛下是否要废黜军功爵制,但是他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准许他在封国内使用军功爵制,以招募兵马,抵御强大的晋国,还有怀念家园的百越族。
“诸位怎么看啊?”二世选择在朝堂上问这个问题,可见对任嚣不怎么在乎,又或者对所谓辛苦打下来的两广地带毫不在意。
臣子们揣度圣意,互相推让,最终请了蒙恬出来答话。
蒙恬黑着脸,“陛下,我看这广王明显是不把您放在眼里。陛下才刚刚承诺百越族,大秦将不再进攻百越。可是广王转头就请求陛下准许他在封国之推行军功爵制。”
“这不是在和陛下抢夺子民,有意挑衅战争,乃至于破坏陛下的信誉吗?百越族人若是得知陛下您知悉同意此事,到时候还会和我秦国选择化干戈为玉帛吗。”
众臣附议,“请陛下圣裁。”
扶苏揣摩一番,这件事确实应该拒绝。
任嚣这个没头脑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将在天下引起轩然大波吗。
如果朕同意了他的请求,那改天晋国就会在楚地大肆推行军功爵制。
才刚刚结束的战争,这就又被掀起来了。
干扰朕的和平发展大业,死罪!
但是年轻的秦二世揣度一番,这件事答应肯定是不能答应,但是不能让他亲自拒绝任嚣。
扶苏坐在高高的帝位上,望着台下三公九卿。
一个个的胡须都开始发白了。
当然,他也注意到了,张苍的脸憋得通红,看来是又想要发飙,不,是想要发表一些骇人听闻的言论。
“那就有劳二位丞相回复了。”
冯去疾和王绾同时抬首,他们活了一辈子,都快要入土了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陛下这……”
“广王,年方四十罢了。曾经是参与南越大战立下大功的将军,按理说应该在我大秦封彻侯。朕年纪轻轻,才疏德薄,唯恐下了诏令,他不能信从,反而对朕生出怨怼之意。”
“而且天下的诸侯王,若是看到朕下诏不许,恐怕会生出非议。”
冯去疾听了,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什么?皇帝居然还知道诸侯们都是怎么想他的。
什么?皇帝居然还会说出德薄才疏这样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冯去疾感到今天这个朝上的让他心里发潮。
王绾也是听了这番话,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汗。
说什么扶苏和秦始皇完全是不同的执政方式,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用他们这些老臣的威望给他擦屁股。
而且二世未免也太不道德了,居然把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交给他们来干。
想当初始皇帝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主动推给臣子。
只是尊贵的秦始皇陛下,他比较爱惜自己的颜面,当自己犯下了可笑、愚蠢的过错后,会有专业人士站出来主动给他把那些坏账、烂账摊在自己头上,以保证他的颜面。
虽然最后也没保住多少,毕竟本来就是光屁股的猴子,你就是穿上蟒袍,也照样光屁股。
王绾心想,恐怕很快那些功臣诸侯们就要骂他了。
“唯。”在冯去疾还处在惊愕之中时,王绾已经答应下来。
冯去疾像是春天刚刚被人从地窖里打捞出来的冰块一样,只有心是害的。
“唯。”
扶苏望着冯去疾和王绾,笑嘻嘻地说,“有劳二位丞相了。”
王绾也只能强行忍着恶心,笑嘻嘻地回答,“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冯去疾说不出话来。
冯劫的嘴不知不觉间张成鞋底的形状。
其他臣子也都静悄悄地在台下打量扶苏,唉,他们终于发现,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个老阴比啊。
张苍早就看清了扶苏的本来面目,对此根本不感到惊讶。
只是他有些重要的话要发表。
“陛下,微臣以为,光是让二位丞相驳回此事还不够。对付广王此人,您得派个御史前去对他的行为好好加以训诫。”
“不至于此吧?”
扶苏本来就不想让自己的迷弟脱粉,现在把锅都甩给了两位丞相,还派人去训斥,这不是用左手打左脸吗?
张苍闻言则十分激动地耸肩,“陛下,您当初封任嚣为广王时,臣就是极力反对的。”
大臣们都望向张苍。
不得不说,张苍还是勇啊。虽然勇不到地方。
“《易经》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一个人自身的德行,无法与他所处的地位及收获的财富相匹配,则易招致灾祸。德行浅薄而地位太高,智慧不足而谋划甚大,能力不足而责任重大,那就很少能办成事情了。”
“任嚣,他连字都不认得几个,给您上奏的奏疏甚至都不是用公文格式书写。陛下您决意废黜军功爵制,他竟然开口问陛下封国能不能推行军功爵制。”
“如今的诸侯国,恐怕和过去的诸侯国不一样了。再怎么样,还是要听中央的话。这是陛下当初确立关中本位制这一基本盘的意义所在。”
“但是广王此人,毫无责任心,毫无担当。居然在陛下您要向左的时候,他非要向右。这不是明着和陛下您过不去吗?”
垂旒之下,扶苏也忍不住瞳孔瞪大了。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虽然扶苏知道,任嚣就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土将军,目的也是当个土皇帝。拥有一个后宫,还有无数的子弟兵,民众。
他并没有想要冒犯自己的意思,只是傻乎乎地问问自己可不可以。
作为皇帝老子,面对不聪明但是没什么坏心眼的儿子,扶苏当然选择是原谅了。
可是听了张苍这一席话,扶苏却忍不住胸腔里腾起了怒火。
不得不说,文人就是擅长挑拨情绪。
蒙恬对曰,“陛下,任嚣将军当初跟随陛下您一同作战,在攻打楚国的战事中立下功劳无数。”
扶苏在攻打楚国的战事中,因为中途撤退,导致后面的收尾工作,基本都是留给蒙恬、任嚣等人。
赵佗也是那个时候,错失了晋升的好机会,不得不参与南越战役。结果中途发现,所谓的南越战役只是秦始皇的一个骗局,目的是要他们都交代在那里。
“陛下是了解任嚣的,任嚣绝对是无心之举,若是陛下大张旗鼓派个御史前去训诫他,怕是会引出大乱子来。”
“不管怎么样,如今的任嚣已经是一方诸侯,我大秦也应该对任嚣这样的诸侯礼遇,而不是说还用读书是否多来评判他。”
“任嚣已经是一方诸侯,怎么还能将其视为一个普通的臣子看待呢?”
张苍闻言,便开始心里打起了鼓,他怀疑问自己,方才说的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事实上,张苍说的岂止是过火啊。
摆明是看不上任嚣这样的人去做诸侯王。当然张苍不是出于嫉妒,只是对任嚣这样的人做诸侯王感到可笑,这样的人做诸侯王,诸侯国的民众能够幸福吗?
扶苏的目光落在殿中诸臣身上来回游走,大臣们倒也并不是对蒙恬的话十分信服,反而对张苍的话感到更贴心。
张苍不嫉妒,不代表其他人不嫉妒。
任嚣在过去就是大家认为的二傻子,而且他是正儿八经的草民出身,靠着杀头做了将军。
到了最后,居然成为了诸侯王。
这些平日里满腹学识的高雅文士,还有文武兼备的豪门世子们自然感到不服。
至于蒙恬以大局为重说的话,他们也只是觉得蒙恬虚伪。
于是乎,臣子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了。
遇事不决,交头接耳。这也是大秦朝堂铁律了。
“廷尉,你怎么看?”
扶苏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萧何身上。
他未免也太低调了,自己把他从沛县请回来,但是这个斯文不喜欢争执的男人,面对自己和父亲的斗争,选择了袖手旁观,又或者说,他面对这种事就开始手足无措。
扶苏一直都很想知道,奠定大汉基础的萧丞相,到底值不值得他扶苏当初冒险放弃楚国战场,千里驱驰去沛县那样的小地方请他一回?
都是声称因为一个梦所以去寻人,商王武丁倒是塑造了一对明君贤相的传奇,别到了自己这里来闹个笑话。
沛县那么多人,什么傲娇地主家的二小姐吕雉,什么豪侠刘季,什么大秦车神夏侯婴,加起来都不敌萧何这一个人的分量。
皇帝的话音落在地面上,每个臣子都转身望向萧何。
嫉妒萧何的人,那可多了去了。据说他就是在太上皇和皇帝过去为太子时争权夺势之时果断放弃了太子,随后导致朝中臣子险些倒戈相向,都转头奔向秦始皇的根源所在。
大家都认为萧何那平静憨厚的外表下,包藏的是一颗左右摇摆,见风使舵的心。
事情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只要传出来的故事符合大家心意,大家就满足了。真相什么的,不重要。
只是,也有不少人敬佩萧何,因为他做了廷尉以来,咸阳城里权贵就不该再轻易让案件呈递到廷尉府了。
纷杂的目光集中在萧何背后。
冯去疾陷入沉思,想着要缓慢地推行政策方可。即便要改革,也要慢慢来,切忌大刀阔斧。他还得找机会和皇帝仔细聊聊这些事情。
还有就是皇太子的问题,当初他们冯氏一族太过强硬,逼迫皇帝立太子,因此惹得皇帝不高兴。
他如今也该弯下这自以为是的老腰,亲自告诉皇帝陛下,其中利害。
大不了,他从此退幕。
冯去疾揣度这些事,对于大秦后继中坚力量无暇顾及。
王绾则对萧何非常看好,上次造访之后,他对萧何好感巨多,麾下门生乃至附庸之臣也都跟着对廷尉萧何非常敬重。
王绾认为未来萧何做出的成就,恐怕要比自己的都要大。
所以王绾选择细心倾听。
尉缭则担忧地望着冯去疾,他住在宫中,听了许多风言风语,如今冯皇后和嫡长公子的境遇非常之差,也不知道皇帝到底选择怎样处理。
这后继之君的事情,如果能够处理的妥善一些,二世的皇位宝座也就能够坐的更稳当。毕竟秦二世的继位方式知道内情的人都感到难评。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非常注重讲孝道的国家。
当初舜为什么能够得到尧的青睐,就是因为舜面对父亲的不闻不问,后母和继弟的迫害选择了不报复,因此被人推举。
能够做到这个程度,被大家推举为孝的代表,可见天下的风气。
即便如今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不孝也会被视为一个很大的罪过。尤其是看秦二世未来要做的事情,要传文教,就不能再搁置这件立太子的事情,否则会让民众感到皇帝不可信。
不管怎么样,皇帝绝对不能采取拖延的方式,那样会让祸患在暗处滋生。
瞧冯去疾的模样,他应该也是知道了一些消息。
臣子们各有担忧的事情,各自负责大秦帝国的运转某一环节、模块,这样这个国家机器才能良心有序运转。
——
言归正传,扶苏问萧何怎么看。
萧何那是左右为难,他觉得两方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萧何也不傻,他知道自己要是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大秦帝国的虎狼臣帮将会集体哄笑他。
这么一为难,萧何那是满头大汗啊。但是他还不能擦拭,只能任由这汗水在额头上流淌。
“陛下,如果是臣面对这件事的话,臣会选择原谅任嚣此次的过失。臣请陛下亲自写一份信告诉任嚣,其中于天下利害。”
“在臣看来,指责一诸侯国君王,势必使其恼羞成怒。而若是就此轻轻否决,恐怕下一次广王又要犯同样的错误。”
“天下诸难事,唯有至诚可破。”
众臣皆默然。
原本正在神游的冯去疾听了,也忍不住侧耳细细揣摩。
帝位之上,年轻的秦二世终于笑了。
“好,好个天下难事,唯有以至诚可破。”
“朕今日就从你之言。不过这个办法是你出的,就由你来处置,信就由你来写。”
“堂堂帝国廷尉,写信规劝诸侯王,这总不算是轻视诸侯王吧?”
众臣都俯首赞曰,“陛下英明,廷尉高见。”
PS:
【之前没走成,因为和隔壁邻居闹了点矛盾,当晚没睡好。
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家去闭关不写小说专心考公了,世事艰难,不得不如此,祝我顺利!
感谢这一年的写书经历,传播正知正见,我觉得很有意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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