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觉得哥哥章邯野心太大,未来早晚要招致灾殃。
但是章郗还是按照章邯的教导去做了。
因为看守玉真宫的事情,实在不一般,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章氏一族的人负责这个差事,固然象征着秦二世和少府章邯之间某种微妙的契约。
而且章郗看到,哥哥章邯表露出对于秦二世的叛逆不满之心,他自然更加不敢继续守着玉真宫了。
也是经历了这一回,章郗好几天晚上躺在榻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他意识到,从小照顾他们两个弟弟的兄长,已经逐渐变了。
章郗曾经天真地认为,哥哥章邯选择了扶苏而背弃秦始皇,这是一件对于家族来说很荣耀的事情,毫无可耻而言。
秦二世,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那都是一个能够给众人带来希望的人。
但是现在,章郗不这么理解了。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接受的爵禄很羞耻。恐怕哥哥不是对他好,而是把他这个弟弟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好帮助他继续往上爬。
之前对自己多好多好,给自己各种重要的任务,都是他哥哥为了攫取利益和权力的手段罢了。
章郗想到母亲临终去世之前,对兄弟三人的教诲,要他们三个好好侍秦王政,对此章郗更是感到滑稽荒唐。
他过去真是简单愚蠢的可怕,竟然认为自己的哥哥做出背叛始皇帝这种事情,是为了道义,为了支持明君继位。
其实大哥章邯,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这么想着,章郗眼角莫名流出了两行眼泪。
我把你当哥哥,你把我工具啊。
深更半夜,章郗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我以后不会再信任大哥了。”
几天以后,章郗亲自去求见秦二世,推说梦见了老母亲,想要回她老人家回去守几年坟墓,好好供奉一番。
扶苏认为章邯肯定是跟章郗讲了什么。
“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若是走了,朕身边恐怕就没有人了。”
“不会的。”章郗眼神异常坚定,郑重其事对扶苏说,“玉真宫换了谁去看顾都合适,因为大家都信任陛下。”
扶苏望着章郗。
他哥哥章邯只要一说话,那表情、和眼神,坚定地像是要入X,让人丝毫看不出来他是个骗子。
想到章邯之前给嬴政说的那些豪言壮语,扶苏自然开始发憷。
扶苏想也没想,就立刻答应了。
真真假假,有的时候真的辩不清楚。
而章郗之后竟然也没有再问扶苏要职位之类的,只是摆脱了差事,就此走人了。
大有想要尽快逃离宫廷的意味。
但是他的身上,却又带着那么多的秘密,实在是让扶苏感到困惑。
但是让陈平感到惊讶的是,扶苏竟然真的放他就这么走了。
“陛下,您就不担心章郗离开宫廷之后,对外说些什么吗?”
“难道说,他留在宫廷里,就不会说些什么了吗?他既然主动把权力让出来,这样不是正好方便朕行事。”
陈平却有一丝困惑,“他本来可以向陛下讨要更高的职位,甚至于去做个将军什么的。但是他没有,就这么把职位给让出来,就好像是在牺牲自己的利益以成全陛下。”
“你这话就好像在问,一个都是坏人的家庭里会不会养出来一个正人君子?但我想,污水池子里,也是偶尔能长出来一朵荷花的。”
“那陛下为什么不留用他呢。”
邵平说,“他应该是受不了这种污浊,想要自己找个僻静之所待着。强留也是无用,还是听陛下的,放他走吧。”
陈平自从知道了邵平这个老正经居然和司马毋怿一起说他的坏话,造谣他和二世之间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之后,自然想要伺机‘报复’一下。
于是他就故意总是抢话说,不让邵平和扶苏说话。
既然都已经被这么多人造谣了,干脆贯彻到底吧。
反正执着于道德,那就不是道德了。
看到邵平因为在皇帝面前好几天都没有机会张口表达自己的见解,一副看着自己不爽却又不能对自己做点什么的样子。陈平表面上虽然云淡风轻,仿佛无事发生,但是实际上心里痛快极了。
看到老实人邵平终于抢到了一句话说出口时,陈平更是感到好笑。
“嗯。”扶苏望着邵平,“还是你懂我啊。”
邵平听了这句话,那方寸心田之间,一时间仿佛有无数朵闭合的花苞一瞬间齐齐开放。
陈平顿时不大乐意,“照这么说来,现在陛下已经彻底把宫廷的控制权拿在了自己手中。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如今可谓是大权独揽。”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做一些我们过去想要做的事情了。”
扶苏的注意力果然被陈平拉过去,“是啊。”
想到天下彻底都在自己的手中了,扶苏莫名觉得自己臀下这个皇位,忽然间变得像大山一样高大,让他有着最强的倚靠,以及站在最高的位置俯瞰天下。
“善。”扶苏望着陈平微笑。
邵平在一边孤零零站着。
司马毋怿那一脸忿忿不平的旁边瞅着陈平,也就是邵平老实心眼不坏,若是搁在别人身上,恐怕早就开始嫉恨了。
邵平只能委屈地站在一边。
扶苏忍不住感慨,“若不是行分封大事,将那些权倾朝野的大族、乃至盏恋权位的军功武将们都给引出去,让他们心甘情愿驻扎边疆,收束权力的事情,哪有今日这么轻松啊?”
邵平张口,想要客观点评一番,‘引蛇出洞,此乃妙计。’
陈平却赶忙道,“皆仰赖陛下神机妙算。那我们接下来,就该动手改革动动军制了吧。”
二人对视一眼。
“朕正有此意。”
扶苏说,“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改革军制。时代变了,再像过去一样强行从家家户户征召男丁上战场的事情,朕认为会引发民怨。”
“至于边关的戍守制度,也该改一改了。动辄让子弟兵们一成年就去往边疆或者咸阳服役,这不是在解决基层治安,而是在给基层制造更多的管理麻烦。”
陈平再赞曰:“陛下明鉴,大道本就无为,且太上皇治国理政不得人心的缘故就在这里。”
“太上皇想要治理,因此造就了很多的麻烦出来。如果选择不治理,民众自己会寻求治理。太上皇强行治理,强行镇压,结果却是适得其反的。”
“陛下英明。”
陈平的话,每一句都切合扶苏心意。
只有他们两个懂得治国之道,明白黄老之学的妙处在哪里。
只有他们二人掌握到了无为而治的精髓。
于是乎这两个人自然而然竟然达到了一种心意相通的境界。
邵平只能是孤零零站在边上,根本插不进去话。因为,他钻研的是易经之道。
当然邵平插不上嘴,他竟然不认为是陈平在故意整他,反而是坚定地认为,是自己的思路慢了,或者是过去偷懒、沉溺于妻子温柔乡之中,读书少了、见识浅薄了。
邵平在一旁心虚地、诚惶诚恐地展开了漫长的自我反思。
他担心自己跟在二世身边,享有这样高的地位,吃着丰厚的俸禄,站在有才华的人做梦都想要但是却站不稳的地方,却白吃俸禄了。
老实人若是遇到问题,基本都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了。
看着邵平被陈平‘欺负’,司马毋怿忍不住再度‘添油加醋’,使用春秋笔法。
因为这些史书最后都是要给皇帝和尚书令看的。
反正大家已经互相了解彼此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了,司马毋怿自然开始大写特写,写两人眉来眼去种种互动。
这一幕幕,为在场侍奉的宦侍们、宫女们看到,他们都感到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过去秦始皇是多么地高高在上,多么地视人命如草芥,如果臣吏们稍微有些动作,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放过,甚至笑着让他们退下,直接全部休班,他一个人加班。
若是心情不好,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当天值班的小喽啰们基本上全部都要被下令斩首。
秦始皇喜怒无常,心思不定,臣子们难以与之亲近,也因此,大家都害怕秦始皇。
即便他有时候高兴,但是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忽然发火,所以大家都战战兢兢的。
但是秦二世就不一样了,他心态很平和。
平和的像是……二世喝的茶一样。
别人喝的茶都是浓的,大补的,盛放满了各种料的,但是二世的不一样,他的茶里就让人心平气和的。
一个时代的风气,要从秦二世身上开始转变。他身上所携带的现代人思维乃至看法,对大秦帝国有着深远的影响。
除了秦二世稳定的情绪让大家都感到安心,臣子和臣子之间互动的模式,也让他们感到惊讶。
原来,这帮从生下来就在宫廷里长大的人,他们从小看到的都是趋炎附势、权势倾轧。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权臣和权臣之间也可以像小孩子一样互动,不一定非要互相使用狠毒的心计,打压对方,陷害对方,甚至于不惜用言语让其被刑杖。
嬴政和赵高这对君臣组合,不管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好的合作默契,但是他们给这座一万人共同生活的宫廷制造了长达十多年的心理阴影。
至于这阴影的面积,恐怕并不比嬴政打下的疆土小。
对于这种人与人之间温性、良性互动场景,最接近皇帝的内侍近臣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
他们无法想象,臣子之间的相处竟然能够做到像是小孩一样,君臣上下之间,并不是非要用压迫和怀疑的方式。
宦侍和宫女们反正是看着开了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每个人心头渐渐弥漫开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纾解开了,又像是什么东西渐渐地融化了,舒展了,柔顺了。
慢慢地,宫女们的脸上有了表情,不再那么麻木,像个石刻木雕。
而宦侍们也渐渐地把头抬起来了,那一刻,他们自然而然感觉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那么卑微。
要想做一个好皇帝,就得自己先身正、心正,这样才能垂范天下,真正的做到让臣子、民众都心服。
但是在成为那样一个皇帝之前,扶苏曾经经历了十几年的隐忍以及不断地琢磨自身,强大自我的过程。
照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然眼下扶苏身边的臣属们,他们的变化只是微小的,扶苏并未察觉的,但是这种氛围,一旦开始传导流布,其效果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这军政大事的制定,不可儿戏。你先草拟几个建议,让朕明日与丞相、国尉三人谈论起来有余地。”
“三人?”陈平望着扶苏,他就像是扶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他知道皇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原谅冯去疾。
但是二世又的的确确这么安排了,明显是在给冯氏主动示好。
“陛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邵平觉得,这是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他本来就不能耍脾气,只要他耍了脾气,使了小性子,那基本上就和秦始皇一样的下场了。
因为坏蛋们会去涂抹史书,把那些平时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问题的小细节变成大问题,或者扭曲妖魔化。
除非,你平时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这就是为什么,司马毋怿认为自己的职责重点在于规劝皇帝,而不是把自己的文采修饰的有多好的原因所在。
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写的东西,以后能够传下来给后人看到。
因为他现在看到的史书,基本都是被人篡改的了。
史书的修撰,一般包括三种,一种是对过去被人谬改的史书进行修正,以期还原真实的历史;
第二种是对过去刚刚发生不久被直录的史书进行删改,好让当朝的皇帝给当朝的子民和大臣看。
第三种就是司马毋怿这种了,他的职责是忠实记录皇帝的每一句言行。
但他也清清楚楚,这些史录被送到了尚书台之后,都是要被删改加工的。
既然反正差事都是做表面功夫的,这些也就不用在乎了。
【今天只有肆仟字一更。
理由:吾弟,身高八尺,陇西人士,亲赴成都。朕为其接风洗尘去了。告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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