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一片悄寂。
左右的宦侍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之下,不敢露出来半寸,仿佛下一秒脑袋就要掉出来。
季布声若洪钟的请求还在大殿里起伏盘旋。
嬴政的脸色却犹如在冬天慢慢凝固的冰层。
殿门外春光一片好,湛蓝的天空关上几朵白云飘荡着。宫苑里花圃中春花一树一树肆意绽放,洁白的花苞一簇簇并拢。
殿中却冷得好似腊月,就差寒风呼啸。
嬴政被塞了一肚子火药,可是季布愣是不点火引子。
他说的每一句话,把握的分寸都恰到好处,嬴政根本没有借口去处置他。
除此之外,当季布说出他的建议,把这么大一个火球递给嬴政,那一刻嬴政才知道,自己好像是主动跳进了一个大坑。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季布就算自己不召见他;他也会来求见朕的。
——
恒阳宫里,陈平坐在竹葟之中,正在盘算下一步。
他还有太多事没有给季布交代,如果这一次他失败了、又或者没有机会说出那件事,那他下一步要如何让季布再次见到嬴政;还是说,靠他自己来。
没有人比陈平更适合并且擅长宫斗了。
毕竟他从小身处的是那样一种环境,长得帅都成了罪,同样是平民百姓,可是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给活活吃了。
当然,陈平还在思考安排更多的事情。
因为让季布回咸阳城,阻止始皇帝下一步东巡,这只是太子交代的首件任务,下一件事情更大。
虽然太子偶尔显得优柔寡断、偶尔像个女儿顾惜情分,但是在这件事上,太子却是丝毫没有打算退却。
咸阳城很快就要换主人了。
而大部分人还对这些事情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温水煮青蛙,无疑是对付始皇帝陛下最好的方式!
——
章台宫里,耿直的季布遇到祖龙,他希望自己能完成任务,其次是能够活着回到家里。他还有母亲和弟弟。
而祖龙就不一样了。
嬴政脸色黑色像炭,整個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宦侍有的吓得满身大汗,豆大的汗珠已经从额头上渗出来,可是他们又不敢乱动分毫,只能任由汗水在脸上爬,瘙痒难耐也只能忍着。
看嬴政不说话,季布思忖一番,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
他讲话都是天地良心!
于是季布再次发起攻击,“陛下,您是天子。天子要照拂天下百姓,如今天下的百姓一面要承担沉重的赋税,一面还要肩负繁重的徭役。而冤假错案犹如火山一般爆发式地增长,南越的战事也并不见起色。”
“这正是陛下尽自己责任的时候。”
嬴政望着季布,心想是要把他砍成九段还是活剐了他。
“按律法,你现在应该被处以腰斩之罪。”
季布听到这个,心想,秦始皇,你果然上当了。
嬴政认识到了自己大意了,但是他没意识到,季布是个非凡之人。
嬴政或许永远都不懂,一个人的坦诚和纯粹那是天底下最坚固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是它打不破的。
直到他遇到了季布。
“陛下,您说我有错?”
“朕乃九五至尊,你身为小小铁官,朕未曾让你回答,你竟然教朕做事!?”
嬴政当大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烦就是有人教他怎么做事。
迄今为止,多少上谏或者好心出主意的人败在这点上。。。
因为方法不对,让对方以为他在教我做事。
这就是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得人心。
不过一切的套路、一切的诡计,在大秦赤诚之子面前,都是无效的。
“陛下,如果您要杀我,请您让我心服口服。总得给我个说法。”
嬴政气得就差在王座上哇呀呀大叫了。
“藐视朕,这算不算?”
“理由呢?”季布可是楚国有名的侠客,……其实是杠精。
遇到这种辩论的问题,季布顿时感觉他找回了属于他的自信,整个人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请陛下给我个理由。”
“你竟敢让朕不要再东巡,你知道天下六国逃亡贵族都逃匿在乡野之地。朕若是不东巡,那就是放着虱子在身上肆意繁殖,而不去管它们。”
嬴政重重地说着。
季布却道,“陛下,我曾经很仰慕您。因为您毕竟也是一扫六合的人,确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如此大的版图,在当世都是罕见的。秦国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如今因为我履行了臣子应有的责任,告诉了您如果您东巡,那么庶民将会不满。就因为说了这样的事情,您就认为臣是行了僭越之举,冒犯了陛下。”
“陛下今日杀了我,日后就再也没有人告诉陛下实情。”
嬴政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家伙的脑袋到底是榆木做的还是锈铁打的。
“况且陛下,您之所以担心六国的遗留贵族,其实无非是担心他们带领庶民造反。现在您建立了不世的功业,所有人都等待您让天下太平。”
“庶民们本来对您十分仰慕、佩服。可是现在,您明知道东巡会让庶民不满,可是却照样东巡。这不就是将原本归属于自己的民心抛在门外,而让逃亡的六国贵族去捡拾它吗。”
嬴政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一个小屁孩,哪来这么多道理。
但是仔细想想,这些话都符合逻辑。
“陛下不去尽自己的责任,却要来处置尽责任的我。依我看,陛下应该惩罚陛下自己才是。”
季布一气呵成说完,嬴政气得险些原地冒烟。
嬴政意识到这件事怕是要被天下人知晓了。
没有人注意到,其实此时的嬴政已经汗流浃背了,季布招招致命,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嬴政的痛处。
嬴政的衣服下,汗水顺着脊背流淌,可是他也只能忍着瘙痒,不敢轻易乱动。
几乎有二十几年了,这期间从没有人能够让嬴政这样正襟危坐过。
“好!”
“好个季布。”
“闻名不如见面。”
嬴政气笑了,他今天杀了这个季布,必然有损他的威严和名声;只能给他个甜枣,好好笼络下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朕今日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朕的儿子那般喜爱了。”
“从今天起,伱可以随意地进出咸阳。无需朕召见,你就可以随便来见朕了。”
季布愣了一下。
这泼天的荣耀和荣誉忽然落在他身上,季布起初感到很高兴,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始皇帝陛下没有动怒,愿意接纳意见已经不错了,他干嘛赏赐自己这么多呢。
听说始皇帝曾经非常礼遇名士缭,可是在得到他后,好几次因为缭不肯实现始皇帝的愿望,几次三番想要杀了他。
人家缭多大的才能,尚且有被褫夺一切的一天。
我如今无功受禄,日后被处置,这不是更要让天下人耻笑的节奏吗?
季布不禁头上冒出了一身汗。
他开始反应过来,今天始皇帝召见他,并不是陈平的安排。否则这情形咋对自己这么不利呢。
于是乎,季布梅开二度,发动了能够让对方无语的技能。
“陛下,臣来咸阳,本为尽职责而已。见到陛下,上告诉陛下当今天下民之所思所想,下劝谏陛下当不再东巡,以免劳民伤财。”
“陛下却要以此杀臣,这必定是有人在陛下身边说臣的坏话欺骗陛下。让陛下认为臣有这样的心思。”
“今臣被陛下召见,乃为天当今天下庶民安身立命发言。”
“陛下让臣将臣心中所要说的一一说了出来,如今事情已经完成。臣已经完成了夙愿,履行了作为臣子应有的道义。这是天地下最好的赏赐了。”
“臣只是履行应有的职责,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赏赐呢。”
“如果就因为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要被陛下这样大肆地赏赐,那陛下的咸阳宫怕是要被天下忠臣踏破门槛了。”
“陛下因为臣一个人的上谏赏赐臣,难道要对其他人的上谏不加以赏赐吗,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
嬴政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望着左边的赵高,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嬴政也有弱点啊,他虽然言语犀利,可是不擅长辩论。遇到季布这样的“人才”,只能自认踢到了铁板。
为今之计,只有放走他了。
嬴政汗颜,十分惭愧地说,“你说的对。朕不该赏赐你。你走吧。”
“陛下,臣告退。”
季布双目炯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王宫。
谒者令对季布刮目相看,亲自一路送他出了宫门。还对他说,“如果您以后再来王宫,我一定亲自来接您。”
到了驿馆内,季布一进自己的房间,整个人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铁官,怎么了这是?”
季布的兄弟们立刻围了上来。
“听说您今天见到了始皇帝陛下,陛下长得如何?威不威风?”
“陛下都和您说了什么啊?”
“陛下有很多公主们没有出嫁……是不是想要把公主嫁给你。”
六个人围着季布,问东问西,而季布只是两腿不住地颤抖。
他之前在殿里憋了太久了。
季布望着左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季布对秦始皇说的话,字字句句也都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
但是他身边的弟兄们始终记得季布回来后躲在屋子里两腿打颤打了足足两天才好。
陈平听说季布活着出来了,亲自来看望他。
“你这个人,还真行。我听说你把皇帝陛下说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陈平拍着季布的肩膀,“这么看来,这件事十之八九能成功了。”
季布只是苦笑,指着自己打颤的双腿,“下次有这种事,还是叫别人上吧。”
陈平只觉得季布在谦虚,“你已经名扬咸阳了,下一步恐怕就是名扬天下了。太子把这件差事交给你,你知道意义有多大吗。”
季布完全不想听,他再也不想要面对秦始皇了。
——
咸阳城的庶民热议此事,一边是夸赞始皇帝陛下英明,一边是称赞季布的勇敢和直言。
他们很久没有见过季布这样让人感到舒服爽快的人了。
世界是个巨大草台班子,绝大多数人在真正的困难和逆境面前都会原形毕露,只有少数人能够在逆境之中照样肆意开放,只有绝少数人能够面对困难登上更高的山峰。
季布成为了极少数人。
他从此在天下闻名。
陈平是在事情发酵之后,才意识到扶苏的英明之处。
换做任何一个人做这件事,都不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只有季布,他能让他的对手因为他增添在历史上的光辉;
而也只有嬴政,才能让季布这个宜阳铁官一战成名天下咸知。
这是一场利益了四方的上谏。
第一方,自然利益的是季布。季布有了这样的经历,日后的政治仕途必然是扶摇直上。
季布不会有所亏损,固然过程胆战心惊,但是他最后的结局是非常好的。
第二方,就是上谏的对象嬴政。经历了赵高被杀这样巨大的屈辱之后,嬴政急需要一些事情来洗刷自己的恶名。
那么听取季布的意见,就是在民众臣子面前转换他形象的最佳路径。
这几乎是扶苏给嬴政送上门的礼物。
第三方,就是此次策划的幕后主使,扶苏。
在打击了嬴政的私权之后,嬴政接下来肯定要报复。所以扶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赵高之后就停下。一面要防范嬴政,另一面就是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让自己成为在朝堂上谁也无法驾驭的存在。
现在,借着季布之口,扶苏完成了太学众人年度政绩考核指标。
第四方,那就是天下庶民百姓了。
扶苏的胜利意味着庶民的好日子到了。
嬴政放弃东巡,沿路的百姓起码不用再上供了。而国库又能省下一大笔钱。
咸阳城的奸臣坏蛋们,有了嬴政亲自在咸阳城看着,也不敢无法无天了。
陈平不住地赞叹此事,“原来太子没有骗我。一条鱼真的可以吃四次。”
只是咸阳宫里,经历了季布上谏事件发酵之后,嬴政不免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对扶苏的一番教导。
“扶苏啊,你还是不够狠啊。”
这番话忽然在嬴政脑海里响起。
但是很快,嬴政望着栏杆外明媚的春景,狠狠地抓着栏杆。
“扶苏,你变了。”
“先杀赵高,再阻止朕东巡,这都是你一步步计划好的。”
“一点不让朕喘息!”
“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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