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明北来到叶继信所在的病房之时,隔着老远,就听到病房里传出了阵阵嚎哭声。
乔秘书为尤明北打开了病房的门,尤明北走了进去,就见到一个头被裹成木乃伊的病号服趴在病床上,床边上有一个正在痛哭的孝子贤孙,正是杨庆源。
“叶总,看着您正遭受着这么大的痛苦,我真是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我简直恨不得代替您遭受这场车祸!!!
您可是我们的顶梁柱、大家长,没有您我们无法活下去啊!!!”
杨庆源抱着一卷卫生纸,哭得涕泗横流,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垃圾篓,已经盛了大半瘘的卫生纸团,看来他已经在这里哭了不短的时间了。
尤明北进屋的声音吸引了病号服和杨庆源的注意,病号服抬起头望了过来,杨庆源则是在擤鼻涕的间隙瞥了尤明北一眼,紧接着又旁若无人嚎了起来,就好像尤明北不存在似的。
“呜啊啊,叶总,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啊!
没有你,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想时时刻刻守在您身边,亲眼看着您好起来!
要是我能做些什么减轻您的苦痛就好了,我愿意为您上刀山、下油锅!
老天爷呀,你何其不公,为什么要伤害我们敬爱的叶总!
你有什么冲着我杨庆源来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代替叶总出车祸啊啊啊!
呜呜呜……”
尤明北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只是冷眼旁观杨庆源的表演,同时在心里啐道:呸,马屁精!
病号服发出了叶继信的声音:
“小杨呀,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你也不要太难过,相信我很快就会恢复的。
你今天先回去吧,告诉大家伙我没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回到咱们的大家庭当中去了!”
杨庆源抽抽嗒嗒地握住了叶继信的手,恋恋不舍地说道:“好,那我走了,叶总你好好保重,明天我再来看您!”
说着,杨庆源哭哭啼啼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叶继信的病房。
这一出父慈子孝把尤明北腻歪得不轻,差点没把他恶心得把去年吃的年夜饭呕出来。
瞅着杨庆源那样子,就算换了他亲爹出车祸住院,他能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哀哀欲绝不?
怕是也不能够吧?
再看看这摆满病房的鲜花、水果,都能开两家水果店和花店了。
看来,叶继信住院以后只是不方便见尤明北这种老是跟他唱反调的人,像是杨庆源那种孝子贤孙之流,都不知道跑来表演过几回了!
杨庆源走后,叶继信像是刚刚才发现尤明北到来一样,热情地招呼道:“哟,尤工来了,快请坐,请坐。”
“不用坐了,我是来提交辞呈的,很快就走。”
说着,尤明北从包里拿出辞职信,直接放在了叶继信的鼻子下面。
叶继信整个头都被纱布裹起来了,别人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的语调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气定神闲地呵呵笑道:
“尤工,您看,我现在的的确确是受伤住院了,确实不方便。
您有什么意见,能不能等我出院之后再提呀?”
闻听这话,尤明北立刻拿起辞职信,一把塞进乔秘书的手中:“既然叶总不方便,那就请乔秘书帮忙念念,还望叶总早点批准。”
“这……”乔秘书手里拿着尤明北的辞职信,就像捧着烫手山芋,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叶继信。
叶继信的段位果然很高,他还是笑呵呵地对乔秘书说:“小乔,听尤工的。尤工让你念,你就好好念。”
“啊,是……”乔秘书清了清嗓子,念起了尤明北的辞职信:
“尊敬的各位领导:
经过慎重考虑,我正式向畅思提出辞职申请,辞去我在畅思集团、畅思董事会的一切职务。
在担任畅思总工程师的六年里,我一共做了两件大事:
一、继承在中夏科研院计算所的十年技术积累,主持开发了畅思文字处理系统,于1988年获得国家科学技术一等奖,它创造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促使公司在1989年底(即成立五年后),从计算所公司改名为畅思集团;
二、运用在计算机所里研制8位微机的经验,主持开发了畅思系列微机,公司从1989年起在国际市场上推出微机主板和扩展卡,1990年起在国内推出畅思系列微机。
我在任职期间组织同志们开发出了几十项公司拳头产品和国家级新产品,希望我的这些工作成果,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受到牵连。
在我走后,希望同志们再接再厉,把畅思微机发展到更高的阶段。
此致,
敬礼!
尤明北上”
读完这封简短的辞职信,乔秘书汗都要下来了,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叶继信。
叶继信隐藏在绷带和纱布后的脸孔也阴沉了下去,从尤明北这封语气生硬的辞职信当中,他嗅到了尤明北极大的怨气和不满。
他略微眯起了眼睛,声音却还是温和热情:“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尤工,有什么必要一定要闹到辞职这一步呢?”
尤明北很轴地说道:“有必要,我一定要辞职!”
“尤工,你可是畅思第一大功臣,畅思不能没有你呀!到底是谁让你受了委屈,你说出来才好解决嘛!”
赵德彬早就预料到叶继信会说类似的话,他已经把回答传授给了尤明北。
所以,在叶继信和乔秘书眼里,今天的尤明北变得前所未有地牙尖嘴利了起来。
“您说笑了,现在畅思离不开的是叶总。
河都已经过了,我这桥自然也就没什么用了。
我看我还是自觉一点,早点自谋生路,省得挡了某些人的路!”
“尤工,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眼见叶继信直到现在都在装傻充愣,尤明北再也按捺不住火气,激动地说道:
“既然叶总不明白,那我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说实话,你叶继信和我尤明北现在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啦!
一直以来,我一直在提倡自主研究掌握核心技术,想要抢占科技高点,甚至我还异想天开地要把畅思对标丑国的因特尔,希望让畅思设计研发属于中夏自己的芯片。
外面都在传畅思从‘技工贸’转变成‘贸工技’,实际上现在畅思哪还有有‘工’和‘技’呢?
说是‘贸贸贸’才合理吧?
叶总,您天天把心思都用在了上位和搞钱上,这得分散多少精力,耗费多少智慧,哪还有时间和精力来发展‘工’和‘技’呢?
我当然想继续走技术路线,但您能干吗?
我拦不住您下马所有的自主研发项目,我也拦不住您正式当起了买办,更拦不住您挣快钱、当资本家!
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我所有向您申请的新项目,无一例外都是没戏,您一分钱都没给新的研发项目批!
旧项目的研究进程一拖再拖,一张申请表上交一个星期都没有收到回复。
既然您已经容不下我,我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要我说,这个转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早在今年2月的公司年度工作会议上,最热门的话题是‘公司要发展多种经营’。
我认为的“多种经营”是扩展pc相关业务,充分发挥畅思在pc技术方面的优势,而计算机与通信的结合是发展趋势,所以我主导开发程控交换机,扩展通信业务。
结果,您的‘多种经营’,竟然是搞房地产。
为了程控交换机,我做了多少计划,打了多少报告?
结果,到现在都11月份了,畅思的程控交换机还只停留在纸面上。
好几个月了,我没有工作,被悬空了,但我的人还在畅思,没办法做别的事情。
总这么白领着公司的工资,我受之有愧!”
尤明北说完这番话之后,病房当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乔秘书目瞪口呆地望着尤明北,今天的尤明北刷新了他的认知,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尤明北发火。
说实话,乔秘书还真以为尤明北从来都不会生气。
平日里,在尤明北的脸上,除了笑容,乔秘书从来没看到他有过别的表情。
以往,哪怕尤明北说着“最气愤的话”,也还是会先笑笑。
今天的尤明北,自从进了病房就是一脸的认真和严肃,一点都没有笑模样,已经让乔秘书感觉不同寻常了。
没想到尤明北这个老实人发起火来也能逮着叶继信一顿输出,着实把乔秘书给震惊到了。
叶继信应该也没料到尤明北的爆发,但他的脸藏在纱布和绷带底下,别人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尤明北涨红了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尤明北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吵架,从前,即便他对叶继信有再多不满,也都是通过写信反映意见,从来没有和叶继信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吵过,都是隔空交火,结局反正都是他自己落败,没一次能占得了上风。
这一次,尤明北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天的怒火,又经过赵德彬的一番特训,这才让他的嘴皮子突然利索了起来,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全都抖了出来。
过了半晌,叶继信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看来,尤工对我的误会很深嘛!
研发芯片是大工程,我只是不想将大家伙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投入到无底洞中。
为什么社会上说‘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是因为人总得先吃饱饭才能追求其他的事。
咱们畅思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大家才刚刚富裕一点,从国外进口零部件,公司内部进行改装、售卖,不照样能挣钱吗?
您肯定要说,外国人是靠不住的,万一我们被针对了怎么办,对吧?
我要说的是,我们畅思在全球市场上一直是被信任的角色,我们没有被针对的理由啊!
为什么一定要去搞芯片和操作系统呢?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分工的,人家的科技已经发展起来了,产品比我们好,我们直接拿来用就行了,还能省下科研的成本和时间。
既然有了捷径,为什么非要去走弯路,去搞吃力不讨好的研发呢?
我们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好吗?”
“你……你……”
听了叶继信的话,尤明北的肺都要气炸了,他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叶继信,“你”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尤明北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还是请您早点同意我的辞职报告吧!”
叶继信好整以暇地说道:“既然尤工去意已决,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挽留您。”
尤明北立刻说道:“不用挽留,我一定要走!”
叶继信一噎,但他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
“尤工,您放心。
您人在畅思,是畅思的功臣;您离开畅思,也还是畅思的功臣!
既然现在我们缘分尽了,畅思留不住您了,咱们自然可以好聚好散。
我本人尊重您的意见,您的去留,由您自己决定。
不过呢,这件事毕竟是件大事,我需要跟董事会开会研究一下。”
尤明北当即按照赵德彬的嘱托,追问什么时候能拿出处理意见。
“尤工,我现在毕竟在住院,你总得让我出了院再和董事会开会吧?”
尤明北又问叶继信的出院时间。
见尤明北追的紧,叶继信只好说:“我大概两个星期以后出院,还需要一个星期开会讨论研究。这样吧,大概三个星期以后给您答复。”
“那好,我今天回去就开始整理个人物品、办交接手续,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办完。
等我办完交接之后,我就停薪休假。
直到您和董事会得出结论,我再回来办理离职手续。”
叶继信又扯起了理由:“尤工,说实话,您要辞职,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董事会和所里会找您谈话的。”
哪知这次尤明北根本就不接茬,他直接说道:
“我会写信向所里和董事会说明的。
为了减少对畅思的影响,对外,我会说是因为我的个人健康问题而辞职的。
事情已经说完了,我就不打扰了,叶总再见。”
说完,尤明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尤明北走了好一会,乔秘书才敢壮着胆子对叶继信说:“叶总,您看……尤工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叶继信冷哼一声:“什么厉害?我看,八成是后面有人在给他出谋划策。”
乔秘书眼珠一转:“您的意思是……有人想挖尤工走?”
叶继信的声音一改尤明北在时的温暖和煦,冷得像是掺了冰碴子:
“去,你找人查查,看他最近都在跟什么人接触。
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墙脚挖到我的头上!”
“是,我这就找人去办。”乔秘书躬身领命,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反正叶总你也用不上他了,他走了,您不是正好少了一块绊脚石吗?”
叶继信灼人的目光从纱布缝隙里射了出来,即便是乔秘书看不见叶继信的表情,那目光也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叶继信冷冷开口:
“你是知道内情,外面大把的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叶继信的左膀右臂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挖走,我这脸还不丢尽了!
他以为畅思是什么地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查!赶紧给我查!
畅思的人,不管我用得上用不上,谁敢觊觎,我非得剁下来一只爪子不可!”
“是,叶总。”
乔秘书再也不敢多说,连忙走出病房打电话,按照叶继信的吩咐派人去查尤明北。
乔秘书走后,叶继信脸色阴冷地趴在病床上,脑子里正飞速地计划着针对尤明北和那些胆敢挖他墙角的人的阴谋。
他没和乔秘书说的是,得罪了他叶继信,就他已经算用不到尤明北,他也要毁掉这个人!
这次,尤明北和他背后那些猫头狗耳,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着好过!
他要让所有人直到,他叶继信的墙角,可不是那么好挖的!
甚至于,叶继信已经把自己被打的这件事,联想到了尤明北背后的人身上。
叶继信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人为了替尤明北出气,才对他下黑手的。
以叶继信对尤明北的了解,他知道尤明北至多是对自己的打压感到不满,像是给他套麻袋这种事,尤明北肯定做不出来,他也绝对不会赞成这样的打击报复。
但是,要是换了别人,这事就说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