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的声音在寂静的世界里响起,水波般一圈圈荡开。
人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兀自在水中安眠。
邵晓晓安静地飘在一旁,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们说话,许久,她才轻声说:
“有段时间,我回到老房子里,经常听到奶奶说话,我和父母说,他们都不相信,说是我太想奶奶了……可我当时分明没有听错。”
当初他们被小混混追到学校时,邵晓晓曾经对苏真讲过这件事,以此作为苏真能感应到姐姐存在的依据。
“你听见奶奶说什么了吗?”夏如问。
“我……”
邵晓晓双手抚着脑袋,一阵痛苦的回忆后,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奶奶她说……”
奶奶的念叨声在她脑子里回荡,像是从来没有被她忘记过一样,她复述了出来,声音像是上了发条,透着僵硬惊悚的意味:
“奶奶她说……都是孝顺儿孙女,地府阎王莫敲打,敬献冥钱烧纸烛,逝者安康永吉庆……”
邵晓晓涩声念罢,伸手要去拭眼角的泪痕,却摸不到脸颊的所在,魂魄只是一团没有实质的虚影,经不起任何真实的触碰。
“这说明你的第六感足够敏锐,敏锐到可以跨越世界的隔阂,这是你的幸运。”
夏如展颜一笑,不知是喜悦还是忧伤,她说:“用电影里的话来说,应该就是爱能穿越时空了。”
邵晓晓望着这一切,怔怔无言。
原来,奶奶是幸存者,她与她的父母,才是那场灾难中的死难者,这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身处悲剧漩涡中的人们却浑然不觉。
不仅是奶奶,邵晓晓还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游乐园玩。
这也是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
过去,她的记忆里,只是这样一幅场景:幼年的自己坐在昏暗的大礼堂里,演员正在台上表演童话故事的节目,空中飘洒着人造的雪花,她抱着一桶爆米花,在座位上默默哭泣。
她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
现在,她想起来啦。
她原本是要去坐过山车的,那天的队伍很长,足足一个小时才排到他们,她兴高采烈地准备上去时,父亲忽然脸色煞白,逃命似地拽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
她又生气又焦急地问父亲发生了什么,父亲却解释不清楚,只是将她送到了表演童话的剧场,让她乖乖坐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邵晓晓将这件事说给了夏如听,夏如思忖了一会儿,问:
“是罐头山那家游乐场吗?它在2007年发生过一次重大的事故,前方的车因为故障问题没能越过轨道最高点,在重力作用下倒退,与后方的车撞在了一起,造成了伤亡。当时你们的世界应是2001年,你在读三年级,你父亲的感识同样敏锐,意外地见到了现实世界的场景。
不过,这场惨祸在你们的历史里没有发生,你父亲或许做了什么,令工作人员排查掉了危险吧。”
“……原来,是这样么?”
邵晓晓的灵魂在寂静的世界里轻颤着。
晶莹到近乎虚假的阳光从空中落下,洞穿了她的身躯,魂魄留住了稍许的光,她便散发着莹亮,好似一盏挂在风中的灯。
邵晓晓同样回忆着往事,努力消化着眼前的所见。
“夏老师,伱告诉过我,你身处的是真实的世界,那里的南塘是一片尚待重建的废墟,那这里又是哪里?这个漂满了尸体的南塘又是哪里?”苏真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这应是小嘉开辟出的、保存你们尸体的地方,它具体身在何方……小嘉并未和我说明,我也无从知悉。”夏如给出了一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
“那你说的,斩断血誓的方法是……”
“去往现实世界。”
夏如不再卖关子,她飞快给出了答案,并解释道:“幽冥南塘与西景国之间,有一条难以弥合的裂缝,可幽冥到现实之间的渠道,却完全是由小嘉开辟,并由她把守着,只要去到了现实世界,血誓就无法穿过小嘉,直接影响到我们。”
“去往现实世界?”
苏真流露出茫然之色,他问:“已死之人,还能去往现实吗?”
“你们的灵魂鲜活着,身体也被保存着,两者合二为一,不就活过来了么?”夏如轻巧地说。
“若是这样,整个南塘的人不都能活过来?”邵晓晓插了一句。
“没有那么容易,数以万计的死者突然复活,对真实世界的秩序是何等巨大的冲击?世界的运行规则也很可能会因此破坏,造成的后果无可估量。”夏如浅叹道。
“……”
苏真凝视着漂浮水中的人们,天人交战之后,问:“如果我就此离开,我的父母是不是就失去我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该有多伤心啊。”
“相信你姐姐,她会妥当处理这一切的。”夏如说。
苏真很快给出了答案:“好,我和你走。”
这是唯一打破血誓的办法,他别无选择。
夏如又看向了邵晓晓,问:“晓晓,你呢?”
“我……”
邵晓晓感到迷茫。
这个世界纵然是假的,也有她的亲人、朋友,有她熟悉的一切,而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里,父母朋友几乎都变成了死难者名单上冰冷的文字,她又怎能去接受这些呢?
她谈的不是校园恋情么?怎么一不留神就要变成人鬼情未了了呀?
她既舍不得和家人分开,也舍不得苏真就此离去,一时左右为难,犹疑不决。
“离开了,还能回来吗?”邵晓晓极轻地问。
“我不就回来了吗?”夏如说。
“嗯……”
邵晓晓依旧给不出明确的答复。
苏真风一样飘到了她的身边,牵起了她虚无缥缈的手,说:“晓晓,先去看看我们真正的身体吧。”
“好,好呀。”
邵晓晓暂时瞥去了芜杂的念头,她微微一笑,与苏真虚搭着手,风一样飘过这片海洋一样的世界。
南塘被水淹没在下方,建筑群诡异地呈现着完好的形态,这似乎根本不是什么灾区,而是海洋智慧生命修建的住所,尸体们透过水光,竟呈现出诡异的曼妙之美,仿佛一群沉睡的人鱼,必将在温柔的歌声中苏醒。
他们的身体对于灵魂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没过多久,他们就各自找到了沉浸在水中的身体。
这海水仿佛无穷的营养液,浸泡其中的身躯也随着时间不断长大。
蜷缩在水里的邵晓晓与她本人在容貌上毫无差别,只是水中的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碎花连衣裙和洁白的长袜,这似乎是她受灾前的装扮,衣裳也随着岁月伸展开面料,始终熨帖着她雪白的身体。
这身躯好似一面镜子,见到它的一刹那,心中的懵懂被刺破,邵晓晓照见了自我的残缺。
她没由来地生出一种冲动,拥抱原生躯体的冲动。
“原来,这才是我呀。”邵晓晓呢喃细语。
他们以前所身处的躯体,只不过是苏清嘉给他们打造的,暂时容纳灵魂的薄薄躯壳。
那个躯壳是脆弱的,一旦被诡异侵袭,或不小心见到真实世界,就很容易患上“失魂症”。
邵晓晓望着身体怔怔出神之际。
苏真的魂魄已与肉体相融。
他在这个不真实的水中呼吸着,并朝邵晓晓缓缓游来。
邵晓晓下意识地想去触碰他,伸出的手臂却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们还能看到彼此,却已是阴阳相隔。
“晓晓。”
苏真注视着她,温柔地说:“晓晓,你回去吧,你的爸爸刚刚出院,家里人应该还在等你吃饭,别让他们等急了。”
邵晓晓没有回应他的话,她自顾自地说:“夏如老师说我们的经历只是一场梦,我觉得这是不妥当的,我们每个人的过去都有着清晰的脉络,每个人都经历了独一无二的喜怒哀乐,这和真实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呢?它或许是阴曹地府,但它绝不是梦。”
邵晓晓俏丽的灵眸渐渐亮了起来,露珠一样折射出光芒,她说:
“不过,我们也不能一直活在阴曹地府里,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无论是鹿斋缘还是岁神,力量总有耗尽的一天,等到学姐不堪重负,无力再维系这个南塘,那所有人都会彻底灰飞烟灭。
我很想和家人团聚,但我更想和他们在真实的世界里团聚,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就没有再装睡的道理啦。学姐将我引领到了这里,说明我也是被选中的女孩呀,被选中的女孩就应该去拯救所有人!怎么能临阵退缩呢?”
邵晓晓说完这些,倍感轻松,本就轻盈的灵魂更犹若无物,她张开了双臂,对眼前的少年坚定地说:
“苏真同学,我想抱住你。”
沉眠的,紫色碎花连衣裙的少女睁开了眼眸,她在水中活了过来,对苏真张开了怀抱。
苏真凝视着少女动人的笑颜,手轻轻地滑过她的腰肢,在她身后的后背交错。
少女柔软的身体被他紧抱在了怀里。
邵晓晓也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在听他有力搏动的心跳,脸颊不知怎地微微羞红。
在沉落的南塘里,在温柔的湖水中,数以万计的尸体像云朵一样在上空慢悠悠地飘过,鲜活的少年少女在水中真实地相拥。
这个瞬间,他们会用一生去铭记。
苏真咬着她晶莹剔透的耳珠,柔声说:
“晓晓,你是最好的女孩,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
‘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苏真坐在一块孤零零的青石上,望着濛濛细雨中陌生的古老城镇,神色一片茫然。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一遍遍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事。
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和邵晓晓的拥抱,能记起那对泪光闪闪又含着微笑的眼眸,甚至能回忆起她腰肢的软而柔韧的触感,以及胸膛相贴时让人心跳加速的绵软。
可他却很难想起后来发生的事。
在极为零碎的记忆里,隐约有他们三人回到三慧菩萨面前,并沿着菩萨所指的方向,去往现实世界的场景。
可是……
他为什么没有回到现实世界?
这里并不是2015年,而是西景国。
他又回到了西景国中。
而且,他现在所使用的,既不是红发少女的身体,也不是那副狰狞的妖躯,而是他自己的身子!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苏真低下头去,发现身上披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青色袍子,袍子的制式很古老,针头却意外整齐,看上去像是缝纫机的杰作。
他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
邵晓晓从软塌塌的床上醒来时,天蒙蒙亮。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按部就班地洗漱之后,立即整理昨天的作业,将它们按大小次序放入书包。
邵晓晓披上外套,扎起马尾,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满意之后方才骑上自行车去往学校。
和同学们浅浅地打过招呼,她便在位置上坐好。
身旁的座位却一直空着。
“苏真同学又要迟到了吗?真过分啊,成为同桌之后,我就不收他作业了,他不会因此懈怠吧?”
邵晓晓双手托腮,微微不悦地想着,决定等他到校以后,好好敲打他一番,令他改过自新。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起床以后,她的头就一直有些痛,好像……忘了些什么。
一直到所有同学到齐,她身旁的位置也是空的,苏真平时在学校里也是风云人物,稍有些事都会有人嘘寒问暖,可不知为何,今天,竟没有一个人问起他。
等等,苏真同学是不是通缉犯来着?
一股寒意从脚底涌起,令邵晓晓不自觉地坐得笔挺。
她飞快打开了手机,想给苏真发个消息。
可是,她翻遍通讯录,也没有找到苏真的名字。
不妙的预感在心中放大,她又打开了QQ,飞快按键搜索,也没有找到苏真的好友。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同学不可能删了我吧?’
邵晓晓惶恐不安地望着屏幕时,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悚然抬头,发现是陈玲,陈玲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问:“晓晓,你怎么啦?”
“苏真呢?苏真怎么没来上课?”邵晓晓立刻问。
“苏真?什么苏真?我们班有这个人吗?还是哪个新来的老师呀?”陈玲木讷地眨了眨眼。
“啊……”
邵晓晓的身子忍不住开始颤抖,她指着身旁的座位,说:“苏真,就是坐在这里的人呀,你……不记得了?”
“晓晓,你在乱说什么呀?你这里哪里有人坐?之前你考了班级第一,向老师要求,要一个人坐,老师就答应啦,之前大家还在讨论谁有艳福和校花大人成为同桌,谁料校花大人如此高冷,平等地拒绝了所有人呢。”陈玲半抱怨半开玩笑地说。
邵晓晓大脑一片空白。
她盯着陈玲看了一会儿,问:“你真的不记得苏真了吗?他还救过你的……你之前还说,他和你一起玩过笔仙游戏呢。”
“救过我?玩过笔仙游戏?”
陈玲皱起眉头,她伸出手,按在了邵晓晓刘海后的头发上,担忧地说:“晓晓,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呀?哪来什么苏真?”
邵晓晓又去问身后的同学,同学们脸色都很怪异,纷纷表示不记得苏真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邵晓晓凄然地看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陈玲更加担忧,说:“晓晓,我陪你去看校医吧?。”
“那夏如呢?夏如老师呢?你记得吗?”邵晓晓再问。
“夏如?夏如又是谁?”陈玲更摸不着头脑了。
“……”
眩晕感涌了上来,邵晓晓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她抱着脑袋,浑身上下似乎都在疼痛,陈玲想来搀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晓晓……”陈玲无助地看着她。
邵晓晓抓起书包,飞奔出了教室,路上撞见了蒋金涛老师,老师亲切地向这位考了年级第一的女生问好,却被无情地忽视了,一时尴尬万分。
邵晓晓骑上车,飞快驶出校门,直奔苏真的家。
半个小时后,香汗淋漓的少女抵达了苏真的家门口。
她颤抖着敲开了这扇门。
开门的是苏真的父亲。
“请,请问,苏……苏同学在家吗?”邵晓晓小心翼翼地问。
“苏同学?”
父亲面露异色,随后展颜道:“哦,是小嘉的朋友吗?她说今天会有朋友来家里,让我帮着招待一下。”
接着,男人就敞开大门,引她进了屋子。
她来过苏真的家,格局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或许就是灵位旁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稚嫩的小男孩,他看着很内向,微微低头,双眸中闪烁着胆怯似的光。
邵晓晓缓步走了过去,小心地拿起了相框,手指隔着玻璃,轻柔地抚摸过男孩的脸颊。
父亲拿着杯子和热水壶出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笑了笑,用云淡风轻似的语气说:
“那是我家的小儿子,苏真,他没他姐姐命好,死在了那场千禧年的水灾里面……一晃都九年啦。”
邵晓晓轻轻地将照片放了回去。
“苏清嘉学姐……她活……她现在在哪?”邵晓晓神色恍惚。
“清嘉啊,她今天刚刚回大学,她临走前和我讲,说今天有个很漂亮的女生会来找她,让我帮着招待一下,然后把这个给你……喏。”
苏真的父亲递过来了一封信。
邵晓晓接过,拆开,将里面的纸展得平整,上面没有复杂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学妹,稍安勿躁,好好高考,学姐在潭沙大学等你~
邵晓晓合上了信。
男人给她倒上了水。
她看着袅袅依依的水雾,渐渐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想起了那个被水淹没的南塘。
也想起了他们刻骨铭心般的温柔拥抱。
她也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但……
邵晓晓的手轻轻碰了碰杯壁,又被烫得缩了回去,她凝视着这杯水,忽地嫣然而笑,轻声立誓:
“苏真,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身边。”
————
苏真也从青石上立起。
细雨濛濛。
如线如针。
他感受着魂魄中苗母姥姥留给他的传承,回想起那个鬼蜮般的南塘,渐渐地领悟了一些事。
他走入了雨中,以苏真的身份走入了西景国的雨中。
透过弥漫的水雾,他看清了眼前的道路。
晓晓说的没错,那个南塘怎么会是假的呢?即使是幽冥鬼域,也绝不是假的,他经历的悲欢愁苦是真的,形形色色的人与物也是真的。
他们都是真的,否定了这些,便是否定了自己。
他们必须成为真的!
“余月放弃了神匠的身份,那我就去成为先天织姥元君吧。”
苏真感受着雨点敲打皮肤的触感,对着眼前的世界立下誓言:
“我要成为先天织姥元君……”
“我要缝上姐姐飞升时斩出的裂缝,我要将南塘缝回到真实的世界中去!”
(上卷,无间,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