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车驶过积水的街道,音箱里正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温柔纯净的歌声里,苏真读完了这篇八百字作文。抬起头,雨珠正在车窗上飞速流淌,形成了银色的水幕,水幕之后隔着城市的酒绿灯红。
苏真终于知晓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先前他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在村庄旧址完成血誓后,契约立刻生效,他和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少女交换了身体,而这篇作文,正是这个女孩用他的身体写的。
女孩自称余月。
余月告诉他,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土著,那个世界与这里截然不同,掌管昼夜的东西是空中那颗名为宝相慈岁大君的球,人们一般称呼它为老君。
老君随时会亮起,也随时会熄灭,没有规律的昼夜,同时,那里也没有明确的季节和天气,可能打个盹的功夫,晴空就会飘起大雪,温泉就会结成冰池。
但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咒语法术、炼器拘灵等幻想般的概念,却是司空见惯。
人能通过修行得道成仙,也可能因为修行畸变堕落。
“过去,我沉眠在老榕树里,直至十二年前被你唤醒。
是的,正是你认本姑娘为当干娘的那天。
你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预知未来,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把纸条塞进你的书里的,答案也许会吓你一跳,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暂时当成设定好啦,反正干娘神通广大嘛~
对了,还有设定要补充。
我之所以要找你交换身体,原因很简单——老君明亮时我没办法在那个世界活动。
所以,从今天开始,老君明亮时,你要用我的身体炼气修行,与此同时,我也会在这里替你学习、生活,等老君熄灭了,我再将身体换回来。
平时我们没办法交流,只有在昼夜交替的短暂当口,可以和彼此说话。
你要一直修炼,直至修炼到那副身体可以重新为我所用。我呢,也会完成承诺,治好你的母亲。
当然,以上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因为契约已经定下,不可更改。
苏真,从此以后,我们将互为彼此。”
苏真坐在闷热压抑的车厢里,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了篇八百字作文,而是在读玄幻题材的网络小说。
他再次回想起水中映出的身影。
他并不知道这位少女干娘的来历,但直觉告诉他,她过去应是那个世界里很厉害的人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变成了这副弱小模样。
难道……还是本重生小说?
可是,她既然可以写预言的纸条,为什么不早点写篇作文告知真相,还要装神弄鬼几个月?
是为了让他回村立约么?
苏真闭上眼,收起纷乱的思绪。
小轿车撞破雨幕,驶入熟悉的南塘镇,不知道是不是暴雨的缘故,世界在他眼中愈发陌生,他几乎要不认得这条回家的路了。
到家后,苏真灯都没开,摸黑爬到床上。
他今天实在太累,纵有万千思绪,也抵不过身体的疲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他没做什么梦,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水一样,咣咣铛铛很不舒服。
“如果你们觉得脑子很昏沉,像是灌了水银,那就说明你们的冥坐之法误入歧途了,真正的冥坐之法应是灵台清清,渺渺冥冥。唯有这样,才能筛去你们念头中的杂质,使精神回归最初的模样,修道最讲心无旁骛,若是心不宁,念不净,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堕为妖物。”
是谁在说话?
苏真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没在家里的床上,而是身处于烟雾缭绕的石头大殿里。
大殿里置着几个铜炉,铜炉火光忷忷,像在炼制什么活物,惨叫不断,充斥大殿的烟雾也是从炉子里冒出来的。
大殿上方有个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坐着个怀抱秃顶头颅,身穿青衣的道士,秃顶道士正在讲述修炼的法门。
他身后的屏风上站着四只尖嘴尖耳的猴子,猴子们凸出眼眶的大眼睛正四下扫视着,似在帮青衣道士监察。
苏真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
纤细的身体,白色的衣裙,红色的长发,微微隆起的胸脯……
又交换身体了?
“冥坐之法?这是类似于冥想打坐吐纳之类的东西吗?”
苏真努力地凭借着以前读过的修仙小说来理解这个世界。
饶是苏真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看到这怀中抱头的无首道士时,还是忍不住犯怵,莫说是他,周围的少年少女们平日里好像也没见过这些,吓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比他还差劲。
苏真为了克服这份原始的恐惧,只能在内心催眠自己:就当是玩了一个极为真实的修仙游戏,这个红发少女是他创建的账号——他平时玩网游时,本就喜欢创建女号。
苏真按照青衣道士的说法,开始尝试冥坐之法。
大殿之内的火炉越烧越旺,烟雾也越来越重,十分呛人,再加上那些妖精时不时发出几声瘆人的鬼叫,苏真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时间久了,他只觉得本就昏沉的脑袋越来越重,低垂着,像是一颗熟透的瓜,随时要砸烂在地上。
苏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他只记得,烟雾消散,鬼怪止啼之时,很多人晕倒在地,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他们被视为不合格的人,被鬼怪们抬走了。
剩下的人则去用斋休息。
只有挺过三天,他们才有资格进入妙严宫,接受最终的考验。
用斋休息的时候,弟子们私下也会聊天,苏真会悄悄凑过去听他们说话,争取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但这些弟子无论出身贫穷还是富贵,大都没接触过修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迥然不同。
有人说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都源于老君,修行是为了向老君回归,也有人说生灵都是妖圈养的猪狗,所谓的人妖之战都是骗局,妖怪只要想,随时能把人抓出猪圈宰杀掉。
“那些不合格的人被抬去了哪里?”苏真这件事很好奇。
弟子们依旧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被杀了,有的说他们被拿去炼成了药材,虽然争不出个结果,但可想而知,那些弟子的结局应该很惨。
苏真不再多问。
他知道,虽然侥幸撑过了第一天,但两天之后,他如果还是没有学会冥坐之法,那等待他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昼长夜短,苏真迟迟没有等来天黑。
天没有黑,他们就必须一直修炼下去。
苏真的身体没有明显的疲惫感,但他的精神却早已不堪重负。
作为地球人,他习惯了每天都要睡觉的生活,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对他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哪怕对这诡异的世界再不安,再惶恐,他也是要睡觉的。
说起这个,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老君明灭无常,周期不定,那天这个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偷偷观察了一番其他的弟子,其他弟子对无序的日夜更替早就习以为常,只要是白天,他们大都很精神。
苏真暂时做不到,别人冥坐时,他在那提心吊胆地垂头补觉。
这门补觉的技艺,他早已在数学课上修炼得炉火纯青,再加上弟子冥坐之时,姿势本就会越来越古怪,他倒是没被发现,只是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修行的时间。
但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也唯有睡眠能让他暂时遗忘压力,得到放松。
只是,让苏真愈发焦虑的是,他的冥坐之法没有半点长进,他向其他弟子询问窍门,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只要心静就能入道,有的则说要不断去想象一种下坠感,想着想着,就进入冥思了。
苏真按照他们的说法做了,然后……他又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他是被钟声吵醒的,钟声响起,意味着三日的选拔已经结束,没有习成冥坐之法的弟子,将会被那些妖怪带走。
苏真没有被带走。
不仅没有被带走,他还秃顶道士点名夸奖了。
“余月?嗯,不错,本道观察你很久了,这三天,就数你这丫头修炼得最用功,你也是这里最早领悟冥坐之法的人,你这样的悟性前途无量,好好聆听天尊的妙言吧,争取成为妙严宫的中流砥柱。”
苏真彻底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猜到真相。
原来所谓的冥坐之法,就是在老君明亮时进入睡眠的状态——这里的人白天都清醒异常,再加上烟雾和鬼叫,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法在白天入眠,但他因为作息习惯,困极时却能倒头就睡。
这么看来,他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者!
苏真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竖起,对着无头道人施了一礼:“定不负道长期望。”
其他弟子皆看向他。
有羡慕的,有妒恨的,也有钦佩的,而被苏真请教过冥坐之法的几名弟子神色更加复杂,他们冷冷地瞥着,像在咒骂他的虚伪。
弟子们的情绪已不重要。
突然亮起的白光覆盖了所有弟子的脸,他们不再有表情。
光源来自石殿黑漆漆的尽头,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直至占据视野的全部。
等到光芒落尽,原本空荡荡的大殿尽头,已升起了九色莲花座,身高五六丈、脖缠骷髅头的高大道人坐在莲花座上,抬起衣袖,口中念念有词。
晦涩生硬的音节一个个蹦出来。
其他弟子尚且茫然时,苏真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鼎、簋、釜、爵、尊、觚——”
都是些食器、酒器的名字!
道士们纷纷跪地,把自己怀抱中的头颅倒转过来,断颈朝上,高高托举,献给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
头颅不断膨胀,上面本就怪诞的人脸在膨胀中变形,越显方正肃穆。四缕头发的变成四足鼎,三缕头发的变成三足的尊,教导他们的秃头道士则变成圆底的爵,它们原来根本不是人,而是天尊平日里饮食喝酒所用的青铜器具。
大量的食物与美酒从白雾中涌出,厚重的香味在大殿内飘散。
弟子们着魔一样朝着九色莲花座走去,拇指食指相扣作礼,口中齐颂:
“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天尊降世,永消苦厄——”
————
护士回来时,苏真恰好结束了回忆。
后面的记忆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所谓的救苦天尊是头青狮妖魔,前来擒拿它的陆绮也并非仙子,而是滥杀无辜的妖女,他当时如果不是女儿身,恐怕已经死在紫袍杀手的刀下。
“终于醒过来了?你在课堂上晕倒,可把蒋老师吓坏了。”护士阿姨说。
数学老师姓蒋,名叫蒋金涛。
“我应该没什么事吧?”苏真也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事,就是低血糖,我给你配点药,你先吃着,不够了自己去药店照着买就行。”
护士阿姨见苏真始终神色凝重,又道:“医务室条件差,没办法给你检查得面面俱到的,你要不放心,也可以去医院查查,我可以给你写假条。”
苏真拿了护士的单子,一一答应了下来,他准备离开时,护士又叫住了他:
“对了。学校不许早恋。”
“啊?”
苏真愣住了:“我没有早恋啊。”
“刚刚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来看你了啊,那不是你小女友吗?”护士问:“要不是她闺蜜来催促她去买书,这小姑娘说不定要等到你醒哦。”
“很漂亮的小姑娘?”苏真在眉毛前面比划了一下,问:“她是不是穿着校服,牛仔裤,留着这样的刘海?”
护士阿姨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露出微笑。
她不是任课老师,其实根本不关心学生早不早恋,单纯想八卦一下罢了。
苏真回到了教室时,教室人已经走空。
他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收拾课本时,他习惯性地翻了翻各科的课本,很快,他从数学习题本中又翻到了一张新的纸条。
显然,这是余月在数学课上留下的。
因为一系列的事,苏真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字条言简意赅:
邵晓晓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