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苦苦的药流进了喉咙里。
恍然听得有人在轻声说着些什么。
这声音似乎并不太愉悦。
红萝睁开眼来,昏暗的灯光中,一只猛虎趴在石壁下懒懒地舔着前爪。
“醒了吗”一个声音道。
又是那张脸,微微蹙着眉。
“醒了。”红萝张口道。
却未曾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过白白动了动嘴唇罢了。
药已喝尽,桀风仍扶红萝躺了,自己拿了药碗置于桌上,走至奇虎身旁,靠着它坐了下来。
他的眼未再看过她。
他本就是这样。
一点儿也没变。
这洞中亦还如三百多年前一般,并未有何改变。
奇虎均匀的呼吸声缓缓传来。
到现在还没能摸一摸,真是可惜。
这均匀的呼吸声渐渐飘远,那一片火红的花海又漫了过来。
红芙呢
她不在。
滚滚的曼珠沙华火海将冥河此岸不倦不息地燃烧着,这漫天的火红中,却只有我……
“红芙,总有一天,我要捉一个真正的灵兽!”
我曾站在鲜红锦缎上,向她大声宣告过。
“你有了这些还不够吗”红芙向我孱弱笑道。
“这些只不过是我化出的幻影罢了,等我捉了真正的金凤,让它好好驮着我们俩,游遍人间,你说好不好”我犹自兴奋地想着那一天,热血如潮。
“人间……”红芙呢喃了一声,低头不语。
“等我的修为再精进些,自有法子带你离开这幽冥之境,你好好等着就是。”我跃下红锦揽住她瘦弱的双肩道。
仙界、冥府、人间,三界各成天地,互不相扰。
冥府通往人间,只有一条路。
就是穿过终忆城的轮回往生之道。
不过,鬼差所持通阳令,可穿越冥府结界,自由往来人间。
通阳令就放在含元殿。
拿这通阳令并非难事。
只是,若那些讨厌的鬼差们追来了,便是在人间争斗,亦是个麻烦。
万一再被他们逮了回来,受炼狱囚禁之刑,自己还倒罢了,红芙这般孱弱,如何受得
待我恨海荒天之术更进一层,谅那些鬼差也奈何不了我。
我自可带着红芙逍遥人间。
再替她谋个可心的人。
只要她欢喜就行。
这一日,红芙仍去看那个死魂。
他还在冥河边等着。
我便也坐在她身旁,百无聊赖地空踢着双脚。
“你又不喜欢他,总看着他做什么”我随手摸了摸冰凉石头旁盛开的几朵曼珠沙华。
它们中也没见一个长劲的,看来是徒然花开花落罢了。
这漫漫花海之中,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长出一朵出息的花来,能与我们做个伴。
“他的妻子也已死了,却总是不来,恐怕是绊在人间了。”红芙轻声道。
“多半是了。”我漫不经心地点头道。
“像他这样的人,倒是少见得很。”红芙又道。
我自然听得出,她这声音里有多少倾羡与怅惘,不免安慰她道:“你也会有的,不必羡慕别人。”
当然会有。
等我们去了人间,我一定会给她好好物色一个。
然后,用尽我的一生,为她守护她的赤诚。
自然,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阳光充足、水露纯净之处,好好将她的伤调养好。
红芙却沉默着,半晌方寂寂道:“红萝姐姐,为什么我们会锁在这冥河边,你、知道的吧”
“哦,你说那个啊……”我不经意地道。
这冥府中不知已流传了几万、几十万年,那个久远得早已分不清真假的、旧得发黄成渣的、关于曼珠沙华的诅咒的故事。
“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你想它做什么。”我跳下石头,拍了拍红衫上的尘灰道。
“为什么这里总是只有我们俩呢”红芙悠然道。
为什么只有我们俩
原先并非只有我们俩。
还有一株,她亦化了人身。
比我还早了七百年。
她的名字,好似是唤作红夜。
我初得了人身时,也曾望过她几次。
她却只坐于大石上,望着接引之路上的死魂发呆。
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至于她之前是否还有过,我却不得而知。
偶尔去冥市闲逛一回,似乎也听过一些或有或无的传言,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红夜她、真可怜。”我还未曾回话,红芙又叹了这么一声。
红夜,她是挺可怜。
她爱上了一个死魂。
他徘徊在接引之路上,迷茫在火红的花海之中,不愿离去。
于是,遇见了红夜。
那个死魂答允过她,了结了死魂的审判后,一定会再回来。
他当然没有回来。
谁能受得终忆城噬骨至痛
于是,红夜每日在接引路旁等着他的轮回之身。
将从前的记忆给他看,将从前的承诺给他看。
他记起来了。
他又承诺了她。
说起来,那个死魂于红夜倒似确有些真心。
他哭的样子,确是很伤心。
虽然,他已死了,并无一滴眼泪。
我曾远远望过一次。
那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轮回。
这样一个死魂,若换了我,早就已一镰刀将他劈了个碎了。
可红夜,却无数次地相信、几百年地等了来。
因着那个流传久远的传说,她大抵以为这便是她与他的宿命。
我不得不深深地怀疑,这冥河的水氤氲成气,已毒坏了她的脑髓。
她从不理会我,每日里只望着那条接引之路。
我便也不去扰她。
终于,那一次,那个死魂自终忆城回转,带着与她数次轮回的记忆。
于是,冥主派出了镇狱鬼使。
地狱熊熊的业火,将两个魂灵烧成了万劫不复的飞灰。
曼珠沙华,妖艳却深情的幽冥之花。
她与她的情人,可以相遇相恋,却不可相守。
那样无稽的传说、残酷无情的诅咒,不知究竟自何而起。
这些皆已无从追究。
而冥主,幽冥境中独一无二的权威,却将这一诅咒当做条律,严格地执掌起来。
将红夜做了这条律的生祭。
红芙也因那一场混乱落下了再不能痊愈的病根。
红夜之前,或许也曾有过吧。
只是,却是非我所能见的了。
“红萝姐姐,若是也有一个人待我这么好,我也愿意的。”
红芙稚嫩的声音说着这样幻梦般的话语,是在她方自冥河之水的伤痛中好转不久的时候。
她坐在同一颗大石上,望见了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已死去的女人纵下了深崖。
“会有的。”
我用与她一般稚嫩的声音道。
“红萝姐姐,那你呢”
红芙纯净、明亮的双眼望着我,似乎点亮了这永世昏暗的幽冥青空。
我很欢喜这样的一双眼。
也很欢喜她望着我的模样。
“我没想过呢。”
我笑道。
我只想早些修成最厉害的妖精,好将她守护得更好一些。
“对了,这些给你。”
我自袖中掏出她央了我的绣花绷子、绢布、细针和各色彩线。
“啊,这么多!”
红芙很欢喜。
微笑也显得有了些力气。
“你喜欢就都拿了去,只是,别太累着了。”
我见了她如此,自然也欢喜得很。
她便是自那时开始,一针一针绣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为我绣了这红锦金凤。
这一年来,她更出息了,竟将曼珠沙华的掉落的花瓣收了来,一针一针缝了起来。
“这花瓣如何缝得”我奇道。
“你看。”她道,将手中正在缝制的花瓣与我看。
那金线密密地挨着,若非她指引于我,我根本未曾望见有缝过的痕迹。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那花瓣竟丝毫未有破损。
“你如何做到的”我更是惊奇。
“我缝绣了这些年头,终于练得了,这样的针脚,可防得了。”红芙抬眼望着我微笑道。
“防得什么”我又有些不明白了。
“以后你自会知晓的。”她只道,仍低了头缝了起来。
我望着她,只觉莫名,她有何事,还要这般神秘。
“红萝姐姐,走吧。”
红芙自石上立身起来,向花海深处走去。
“不看他了吗”我笑道,便也跟在她身后。
“嗯。”她只轻轻回了一声。
我回头望望,那个死魂还等在冥河边上。
冥水中刺骨的寒气从未停歇过,他抖得已经很厉害了。
再这么等下去,冻得意识模糊些,被那陆续而来的死魂们挤一挤,掉进那冥河水中,生生做了这河中冤鬼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倒比红夜的那个冤家看起来可靠些。
纵然不被挤到那冥河中去,他日日在那儿杵着,自会有鬼差来寻拿。
他是候不了多久了。
我跟在红芙身后,向火红花海深处走去。
今日的花海似乎比平日的更深、更远,甚至有些摇晃起来。
红芙离我越来越远。
我急忙加快脚步去追,却总也追不上。
火红花海中忽然现出十几个红芙的身影,在遥远的地方缓缓地走着。
这是……沙华红月天……
是红芙最擅长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