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知晓真相,就要承担知晓真相的后果。”
审讯室的灯光有些刺眼,多亏了从桌面到椅子扶手、靠背,再到墙壁,再到大门,全都是清一色不锈钢或者铝合金制品,连漆都没有上,但要说是为了节约成本,又不惜将表面做成了镜面效果,大概是为了迎合某个人的特殊癖好吧。
这样的结果多少有些灾难了——日光灯射出的光线本来并不算刺眼,但这样在多个镜面之间不断反射,细密的光线交错编织成网状,使得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如同如同镀上了一层银边。
当然,说的这么复杂,其实两个字就足以形容了——眼花。
“真相有可能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加残酷……所以,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一个残酷到无法接受的真相,恐怕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话语不受控制地吐出,双手在身前交叉,而后默默扞在唇前,这些动作都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对面的两个女孩一下子沉默下来,尤其是那个灰头发蓝眼睛,长相颇为帅气,以至于先前登记时差点被认错性别的女孩,她的瞳孔比之前缩小了一些,并且不住地颤抖着,至于引导着她的那份情绪究竟是愤怒还是无奈,就不是男人所能知晓的了。
“华么……那个是……卡罗尔……好奇怪……”
视线中的一切在强光的晕照下向着不真切的那一侧转换,声音更是飘渺悠远,像是隔着厚重的几层被子传到耳中,仿佛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境。
嗯?梦境?
这可就稀奇了。他确实好不容易找回了做梦的能力,虽然是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曾经也确实是无夜不梦的人,但从1477年的春天开始,他一口气作了长达五百年的梦,自此之后,无梦的酣眠取代了梦成为了他夜晚最大的组成部分。
所以如此深沉的梦境,对于他来说还真是少见。
不,似乎并不仅仅是梦境这么简单。
男人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在自己冗长繁杂的记忆中寻找着答案。
这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或者说,当他看到这个状态下的华和卡罗尔的时候,答案就已经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了。
这不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为什么会梦到这么古早的东西?
这个梦又在预示着什么?
早已过了那种对预言梦疑神疑鬼的年纪,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仿佛也跟着回到了梦中的年纪,下意识地思考起那些无根无据的东西。
梦本来应该是混沌的,迷茫的,即使是所谓的清醒梦,也绝不至于清晰到如此身临其境的地步。就好像是……将记忆中的某一段抽取出来,然后于梦中按下了播放键……
如果换一个人,大概会以为自己受到了某种精神力量的干扰。但他既然是身负终焉权能之人,便不可能有人在悄无声息间做到这种事。起码身为终焉的他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痕迹。
况且……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梦境中的记忆并未受到他的思考的干扰,仍旧在按着原本的轨迹向下播放。
“来吧,先上车,时间不早了,得赶紧送你们回学校。”
“唉!你看上去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嘛!你有驾照吗?”
“没有啊,但开车的又不是我。这车有自动驾驶,放心,我试过好几次,这AI还是很靠谱的。”
“可是据我所知,就算是用自动驾驶上路,也不代表就不需要驾照了吧……”
“喂喂喂小姑娘——看到咱们是从哪里出来的吗?都是一家人,我怎么可能会被交警抓住?”
“噗嗤——”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笑来源并非梦境中在场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来自代入第一视角的米凯尔的内心。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很清楚,他成功把两个孩子送回了学校,却在返程途中被一个尽职的交警队长拦下,最后还是梅比乌斯把他捞出来的。
那个交警后来还有些印象,后来崩坏爆发,他还看见这家伙在沧海市避难所里帮忙维持秩序来着,之后也不出意外地加入了逐火之蛾。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第九次崩坏后的庆祝晚会上,仅仅是这样而已。
过去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出,好像有个麻烦的家伙在脑海中将这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数家珍般念出,令人头疼的同时,又带着一股无可奈何。
男人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了。而在这一刻,至少是在这一刻,过往的那种无力感再一次涌上心头,不过与过去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再次面对这种无力感,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若要究其原因,一则是那些过去终究只是过去,是他不论怎样都已经走过的路,不要说只是回忆,就算是重新再走一遍,也完全没问题。那短短十二年的经历就算包含了太多的痛苦,也总还是有不痛苦的一面,总比他之后度过的生不如死的五万年要好的多。
二则是……那股无奈也并非仅仅针对记忆而去,更多的是因为……他已经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梦到这些了。
最开始只是觉得这样清醒的梦有些熟悉,可在记忆中翻找,除了第八律者那次,还真没找到类似的情况。
可如果诸位看到此处的时候还未忘记,我……哦,米凯尔的记忆,眼下这个米凯尔的记忆,可不仅仅只包括“他自己”的记忆。
“还真是……量子纠缠啊……”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也有可能不止是这个世界,至少有另一个存在,和他梦到了同样的东西。
会是谁呢。
“无聊。”
眼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已经被交警拦下,米凯尔只是在意识中轻轻吐出两个字,整个梦境的时间在一瞬间延缓到近乎停滞,而后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般崩解了。
所有彩色的画面就如同沙砾一般流逝,只剩下虚无的黑暗。但米凯尔的意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第一时间回归,而是在失去一切的支撑后,由慢到快,开始了毫无意义的下坠。
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到。
准确来说,在这种地方,就连把周围那些称之为黑暗,都是极不恰当的吧。但现象总是要对应的“形容”才能展现出来——米凯尔也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还会在纠结这些东西。
没有光,没有任何参照物,甚至连下落的速度,以及是否仍在下落都无从得知了,他似乎就这么被囚禁在了此处,而这种囚禁或许永无止境……
不。这只能说明那边那个家伙还没醒过来罢了。
米凯尔也并不着急,这种在梦中下落的情况,早在五万年前他就经历过无数次,如今再度重温,却没有那时候才有的悲伤与焦躁了,这多少让人有些唏嘘。
现在的他和五万年前的他相比究竟哪里存在着变化呢?